本文由书本网提供下载,更多好书请访问http://www.bookben.com/ 手机用户可访问:m.bookben.com 雪落红炉(出书版完结) 作者:似水无痕 编辑推荐   继匪我思存的《来不及说我爱你》后,最打动人心的民国言情小说   一场缘于约定的无爱婚姻,一段历经波折的豪门虐恋 内容推荐   衣香鬓影,十里洋场。   在那个动荡的年代,因为父母之间的约定,她嫁入豪门。   面对没有爱情的婚姻,他冷漠,她隐忍。   在大家族的纷争中,她以独有的坚韧融入这片天地,不知不觉爱上了外表冰冷、内心如火的他。   为了生存,他一直伪装自己,遇见她后,他渐渐打开冰封多年的心。   当误会冰释,他们爱得缠绵,家族却突逢变故。   阴谋算计、背叛逃离,面对家族从鼎盛到衰退,他们能否共经患难,白首相依? 楔子 乍暖还寒   初春的上海,乍暖还寒,春天的气息越来越浓厚。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水汽,微风沁凉,使得人们感到一丝微寒。   今日的上海滩并不平静,赫赫有名的珠宝界大亨贺家娶新媳妇,自是引来各界纷纷关注,就连平日闭门不出的小百姓,也忍不住赶来一探究竟。   贺家大宅子本坐落在偏僻之所,为求个清静,但此时却被一阵喧闹搅乱了一贯的平静。震天的鼓乐声与鞭炮声,即使隔着一条街,也可清晰地回荡在弄堂里。十字街头,喜庆气氛充斥着每一个角落。   似乎连天气亦被感染了这份愉悦,日光如银,洒落新晖。   一辆辆汽车从四面八方汇聚起来,从车上下来的道贺的宾客,大都是人们耳熟能详的大人物,他们穿过看热闹的人群,径直来到大门前。此时,原本热闹的街道因为他们的到来,更添繁华。   虽受新风冲击,老礼亦不可没。贺家派出迎亲的轿子远远抬来,准备等候吉时入门。迎娶队伍为首的是一名骑在马上的男子,他的五官棱角分明,一身新郎装红似云锦,胸前戴着一朵大红花,喜气中使他看上去越发气宇轩昂。   他翻身下马,长身而立,只是俊逸的脸上看不出喜悦,微微扬起的唇角,虽含着一抹似是而非的笑,但只带给人说不出的敷衍。   见眼前情景,人群中议论纷纷。   “原来是哲少爷娶亲,难怪贺家排场如此之大。”   “早听闻贺峰宠爱大儿子,还打算在他成亲之后,将贺家产业传给他,只可惜,这贺泰哲扶不上墙,是个只会戏耍的纨绔子弟罢了,可惜了这副好面相。”   “此言不错,就前几天还有人见他流连****,听说因为他扬言要娶个烟花女子,与贺老爷吵了一架。”   楔子乍暖还寒“唉。”开始说话之人一叹,“贺峰宠儿子是自家之事,却不知是哪家清白女儿倒了霉,要嫁给这般男人。”   “好像新娘子是城东秦家女儿秦若岚。”   “秦家?莫不是前阵子死于海难的秦老爷?”   “是啊,秦家也算不得大户人家,要说与贺家实力比,相差许多,但我听在贺家做事的远房亲戚说,秦老爷死后秦家又欠下一大笔债,把女儿嫁入贺家,才能顺利解决。”   “什么年月都是有钱好办事,更何况眼下兵荒马乱,以贺家的财力,遑论贺泰哲再怎样不争气,想娶个好人家的女子做儿媳有何难?”   随着鞭炮声不断响起,盖过几人本就不高的说话声音,预示着吉时已到,接下来便是一片忙乱。新郎用扇子在轿顶敲三下,又用脚踢“轿门”三次,讨个好彩,以示新郎的威严,使新娘顺从而易于驾驭。然后,蒙着红盖头的新娘子,便在媒人的搀扶下,小心翼翼地步出轿子。   一直漫不经心折腾了许久的新郎终于上前,准备引新娘子入门。忽而一阵清风吹起,掀开了新娘的红帕子,四目相对,一时毫无心理准备的两人皆微微一怔。可微风不停留,只一瞬,红帕又恢复如初,遮住淡如晨曦的视线。   贺泰哲重新动了脚步,以红绸引着秦若岚,步入贺家大宅之中。   一瞬太匆匆,快到周遭无人注意。这一眼,却是即将成为夫妻的他们的第一次见面。   一丝阴云缓缓而过,截断原本朗朗晴空,在洋洋的喜气遮掩之下,似是涌动着不易被人觉察的点滴阴霾。 第一章 庭院深深   秦若岚从蒙住头的喜帕缝隙看着自己的一身红衣,她机械地听着外面的喧闹,有种置身事外的感觉。一种不真实的空虚蔓延在心里,仿佛陷入一片黑暗,无论她怎样摸索,都寻不到出口的那一线光明。而这种体会,一直伴随她走进贺家的大门,在唱礼声中拜了天地、拜了高堂。   “夫妻对拜——”   秦若岚刚要躬身行礼,却听得一道高昂而尖厉的女人声音划破一室喜庆,就这样突兀传进来,“慢着!”   本如沸水般喧闹的屋子里,突然沉静下来。即便隔着厚重的喜帕,秦若岚似也能察觉到那种尖锐的气氛。她还未及反应,忽觉眼前一亮,喜帕已被毫无预兆地掀开,一张美艳夺目的脸庞近在咫尺,神色中还带了几分审视。   女人冷笑一声,“我当哲少爷的新娘子有多漂亮,看来也就如此而已。”   “放肆!你是什么身份?敢来这里撒野!”先开口的是一个国字方脸的男人,他的怒目中自有几分凌厉,“还不快把她拉出去?”   不承想女人闻言,脸变得比翻书还快,秀眉一皱无限娇柔,移步到新郎贺泰哲身边,小鸟依人般躲在他身后,绞动着他火红新郎装的衣角,泪盈于眶,我见犹怜。秦若岚身为女人皆这样认为,想必男人们见了,纵是寒冰亦融了。更何况,即将成为她丈夫的男人,还不是冰。   “哲少爷,他们好凶,欺负我这孤苦无依的女子——”   贺泰哲牵唇一笑,从容地将女人护到身后,“谁敢动她?”   正欲上前的家仆面面相觑,有大少爷相护,这女人抓还是不抓?胶着之时,冷不防传出个带着嘲讽的声音,“我当是谁,这不是‘冷香园’头牌,大哥的红颜知己,夏莲姑娘?”   秦若岚的目光望向那人,那人有着一张年轻清秀的脸,与贺泰哲眉眼间有些相似,却隐约透出一抹阴郁。他脸上虽是笑着,但给人一种阴险之感。秦若岚认得他,此人便是贺家二少爷,贺泰哲的弟弟,贺泰川。   从贺泰川话语间,秦若岚也猜到来人的身份,正是与贺泰哲传绯闻闹得满城风雨的****女子。心中并无恼怒、伤怀,秦若岚甚至有种旁观者的平静,对于才谋面的未婚夫,就好似陌生人一般。   秦若岚清浅地望向贺泰哲,不知他将会怎样处理。是念及旧情,抑或为了顺从贺老爷而斩断情丝?从贺泰哲深沉的黑眸中,秦若岚发现,她竟看不透这纨绔子弟。   “泰哲,难道你要护着这****女人?”说话的是坐在贺泰川身边一个面容姣好的妇人,“今日可是你大婚,要任性也该看看场合。”   贺泰哲扬眉,动作轻柔地抚了抚夏莲含羞带怯的脸,这才转过身,“二娘,您这话未免有失公道,婚事乃是爹强加给我,夏莲才是我所爱之人,我怎能看着她受伤?”   “哲少爷——”夏莲就势偎进贺泰哲怀中,喜笑颜开。   “放肆!”一道威严声音传来,坐在正首处的贺峰一拍桌子站起身,脸上充满山雨欲来的愠怒,却因众多宾客在场,不得不略作压抑,“这个家还轮不到你们做主,给我把闹事之人轰出去!谁拦着一起打!”   “老爷,泰哲也并非故意的,别动那么大气,当心伤了身子。”坐在贺峰身边的原配夫人忙开口相劝。她毕竟是贺泰哲的亲生母亲,儿子再顽劣,却也骨肉连心。   “慈母多败儿!”贺峰呵斥,“还不快动手!”   贺泰哲眼中神采仅是一闪即逝,随即露出些许惶恐,像是迫于贺老爷声威,瑟缩了一下,显得有些迟疑。但望向夏莲,他又露出鼓足勇气的样子,“爹,我自己能解决,不麻烦其他人了。”贺泰哲不急不缓地说着,俯身在夏莲耳边低语几句。从众人角度看来,两人亲密的姿态更像是****间的呓语,瞬间弥漫起****气氛。   果然,夏莲娇笑两声,依依不舍地离开贺泰哲的怀抱,在他脸颊印下一吻,“好,就依你,我回去等你,你要快些来。”说完,也不再看屋内众人,摇曳生姿地走了出去。   屋内重又陷入一片沉默,这般赤裸裸的约定,任谁都不会理解错其中意味,况且还是在和其他女人的婚礼上。这种旁若无人的嚣张,和毫不掩饰之放浪,让旁观的宾客对于贺泰哲玩世不恭的传闻,便又多了一层更深的认识。   “连管家,婚礼还不继续?这是爹给我的任务,我可还未完成呢。”贺泰哲望着国字脸男人,仿佛什么事皆没发生过。   国字脸男人询问地看了看贺峰。贺峰铁青着脸狠狠点头,从牙缝中吐出两个字,“继续。”   见一出闹剧落幕,秦若岚面无表情地重又蒙上喜帕,在盖住眼眸之前,她再次望向贺泰哲,只见他也正打量自己,眼中微光一闪而过。秦若岚不卑不亢地微笑,不带任何感情。两人视线在空中简短交汇,继而移开。   “夫妻对拜——”   随着唱礼声音再度响起,秦若岚和贺泰哲深深一拜,夫妻礼成。   谁也不曾发现,在围观的人群中,一个男人在身侧握紧双拳,视线一眨不眨,留恋地目送秦若岚的身影往新房而去,神色中充满心酸的痛苦与无奈的苦涩,还有那似乎眼底承载不了,却又不得不压抑在心灵最深处的深情。   洞房里一片安静,和外面的吵闹形成鲜明的对比。秦若岚还是有些不能相信,自己就这样嫁进了贺家。就在几个月前,她还穿着蓝衣,抱着书本走在校园里,憧憬着毕业后与心爱之人一起去北平继续读书。可她现在却坐在这里,成为贺家的新媳妇,而那些曾经的梦想,似乎已渐渐遥远。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要像所有的太太小姐们一样,在心中也筑起那看不见的礼教的高墙,把自己就此囚禁在这大院里,再也没有走出去的一天。   门被从外面打开,贺泰哲走了进来。秦若岚屏息听着他的脚步声穿过前厅,在床边停住。他用手中的秤杆挑开了大红的喜帕,这是秦若岚第二次面对这个现在已经成为自己丈夫的男人。   大红的新郎袍衬得他眉目越发俊朗,脸因为喝了酒的缘故变得微红,黑发也有些零乱。他凝视着坐在床沿的秦若岚不发一言,紧抿的唇让秦若岚又产生了那种看不清他的感觉。   “圆房”这个词敲打在秦若岚的脑海里,她的心忽然狂跳起来。她望着贺泰哲的神情带着几分戒备,紧张地等着他接下来的举动。但贺泰哲只是定定地皱眉看了她片刻,便面无表情地转身走向前厅,隔着中间的屏风,秦若岚隐约可以看到他坐在桌前的背影。   秦若岚不知道是该松口气还是该为自己感到悲哀,有几个新娘会像她这样,在新婚之夜,只能和自己的丈夫隔着屏风,默默无语。秦若岚能感受到,贺泰哲娶她,也同样带着一份不情愿。他在用这种方法来表达自己心中的不满,秦若岚也不知该怎样才能缓和。   摇曳的喜烛在屋子里洒下柔和的光,秦若岚移动了下因为久坐而有些僵硬的身体,从怀中取出一把木梳。那是纪怀宇送她的,他如今该知道她嫁人之事了吧?她与纪怀宇青梅竹马,本约好同去北平,实现梦想后再结婚,但转眼便风云突变、物是人非、一念成空。   秦若岚轻抚着木梳,那不是很精致的纹路,却能看得出一刀一刀雕琢过的痕迹。她几乎可以想象,纪怀宇是怎样倾注心血,去完成这个礼物。原本应该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现在却只剩难言的苦涩回荡在心头。   她就这样坐着,往事如絮,渗入心里的每一个角落。不知过了多久,桌上的喜烛终于燃尽,随着烛光的熄灭,一丝晨光照了进来。秦若岚看着不远处镜子中的自己,那一身红衣那样夺目,似乎时刻在提醒着她此时的身份。她终于站起身,打开从家里带来的大箱子,最后看了一眼手中的木梳,便将它包好,小心地放入箱子的最底层。   她隔着屏风望向前厅,贺泰哲伏在桌子上,看上去像是睡着了。秦若岚拿起床上的薄被走到前厅,轻轻地把被子披在他的身上。她站在原地端详着自己的丈夫,他睡着的脸比起昨晚柔和了许多,只有那紧缩的眉头,像是做了什么噩梦,透露出隐约不安。   秦若岚犹豫了一下,伸出手轻抚他那看似难以舒展的眉头,何事让他这样?对于这个已经成为自己丈夫的男人,她一点也不了解。   意识到自己似乎有些唐突,秦若岚收回手,站起身拉开门走了出去。昨天进来的时候,她一路蒙着喜帕,既然睡不着,不如去院子里四处走走,熟悉一下将要生活的地方。   随着门轻轻关上,贺泰哲睁开眼,深邃的眸子里写满了复杂的情绪。   秦若岚望着镜中的自己,一袭合体的粉红色旗袍,及肩的发被丫头的巧手服帖地盘在脑后,用一只珍珠的簪花固定。眼前仿佛浮现出自己梳着一条辫子,身着蓝色衣衫的身影。此刻她才真切地感受到,自己已经嫁入了贺家,成为真正的贺家大少奶奶。   “少爷去哪儿了?”   早上她从庭院回来,就不见了贺泰哲的身影。只有来帮忙梳洗的小丫头通知她,贺家老爷夫人在等着她去敬茶。可她都梳妆完了,也没见到贺泰哲出现。   正在帮她打扮的丫头听到秦若岚的话,露出惊讶的表情,“怎么少奶奶您不知道?”   “什么?”   “哲少爷他,他是去了……”看着秦若岚一脸的迷茫,丫头看着她的目光中带着几分同情,但却支支吾吾并不说明。   见小丫头的态度,秦若岚心中已是了然几分,思及昨日婚礼上贺泰哲对夏莲的信誓旦旦,想是兑现诺言,去了冷香园。她自嘲一笑,这场婚礼,究竟只是个形式,如一道无形的绳索,绑住心不甘情不愿的两人。如果能够从这一切中解脱,她又何尝不想这样做?   “少奶奶,您也别多想了,有老爷夫人在,哲少爷怎么也不会太过分。”小丫头见秦若岚良久不语,劝慰道。   “你所指夫人是哪一个?”   “当然是老爷的大夫人了,虽然大少爷死后,大夫人已潜心修佛,将大部分主事交与二夫人,可她毕竟是哲少爷的亲娘,说话总还是分量不轻。”   “大少爷难道不是泰哲?”秦若岚疑惑地问。   小丫头知道自己说漏了嘴,神色中有些惶恐,扑通跪在秦若岚面前,急着讨饶,“这事儿院子里不让多议论,还请少奶奶别怪罪!”   秦若岚扶了小丫头起来,她本就并非高门大户出身,又接受新式教育熏陶浸染,对于礼法不太放在心上,“你悄悄说与我听便是,我初来乍到,对家中诸多不熟悉,少不得需要有人帮忙。”   秦若岚一席话说得很是得宜,直言利诱,却让小丫头不难听出,和她站在一条线上日后少不了好处,自然少顷便放下了戒心。   “少奶奶,您可别说是我告诉您的,我也是听在贺家做了多年的老仆所说。”小丫头叮嘱道,“哲少爷原本还有个大他三岁的哥哥,也是大夫人所出,老爷甚是喜欢。但在十三岁时,大少爷因意外落水身亡。也正是因此,哲少爷念兄弟之情,不肯让我们叫他大少爷,而一直称呼哲少爷。”   秦若岚心底诧异,没想到贺家还发生过这样的事,看来在这深宅大院中,需要她慢慢了解之事还很多。正思索着,小丫头的声音把她又拽回了眼前的现实,“少奶奶,别想了,老爷和夫人在前厅等着您呢。”   不知道贺老爷是否听说了贺泰哲的去处,抑或,贺泰哲人已经返了回来?秦若岚摇了摇头,决定不再耽搁。既然已经嫁入贺家,不论发生什么情况,她都要在这里坚持下去。 第二章 新婚之夜   秦若岚在小丫头的带领下走在庭院中,她打量着贺家的大宅院。她虽然算是生于富裕之家,但和这里比起来,似乎还是有着天差地别。虽然贺家的名声早已响彻整个上海,但早上她在庭院里散步的时候,才对这一点有了更加深切的体会。   穿过她曾经散步的庭院,是一条细长的里弄,两端各有一间小小的亭子间,在弄堂上方架起一个木制红漆的走廊,走廊上搭起青瓦的顶棚。这条弄堂和走廊,将贺家的大院分割成两个部分,另一边,便是贺峰和他的夫人们居住的地方。   秦若岚迈进前厅的大门,想到要面对贺峰和那些未曾谋面的夫人们,她心中不免有些忐忑。但还未抬头,便听见一串流利的英文,让她不禁诧异地望去。   贺峰和一个身着银线镶边宽袖服的女人,端坐在正中的方桌两旁,身边环绕着丫头们。在他左手边,坐着两个金发碧眼的洋人,正指手画脚地与贺峰交谈。说交谈,其实并不副实,贺峰的手在桌上紧握成拳,秦若岚能看得出他虽面色沉静,可并不懂那洋人的话,偏那两个洋人视若无睹一般,还说个不停。   “若岚,你来了。”坐在贺峰身旁的大夫人苏琴,先看到了已步入正厅的秦若岚,和蔼地招呼道。   “媳妇来给长辈们敬茶。”秦若岚礼貌地走上前。   苏琴无奈地看了洋人一眼,“怕是你得等会儿了,这两个洋人来了好一阵,说是和老爷谈生意,偏又一句中国话不会讲,还不知怎样是好。”   “可否让我试试看?”秦若岚咬了咬唇,开口问。   此言一出,苏琴一怔,就连贺峰,亦是往她身上扫了一眼,却未反对,当作默许。秦若岚曾就读的校园里设了个天主教堂,她喜欢那里的清静,因此常去。从与牧师的接触中,学得了英文,她天资聪颖,虽时间不长,但简单对话却没问题。   秦若岚自进门后听了半天,也听出了些许端倪。两个洋人大约是吃准这里没人能懂英语,交谈间并不避讳。原来他们准备与贺峰谈生意,但没太大把握,决定先装作不懂中文,用英语来糊弄一下贺峰,希望能从中渔利。   秦若岚走到两个洋人面前站定,不卑不亢,从容开口用英文做了自我介绍,“两位好,我叫秦若岚,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地方?”   在场之人无不惊讶,两个原本还交谈热烈的洋人更是声音戛然而止。屋内静得仿佛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得一清二楚。这时,秦若岚平静的声音再度响起,“我们中国有句古话‘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如果两位来者是客,贺家自会热情款待,但若是谈生意,还望拿出诚意,留到谈判桌上去解决。”   秦若岚这次却改用了中文,因为她明白,他们懂中文,因此她在言谈中,刻意加强了“诚意”二字。   两个洋人面露被揭穿的尴尬,忙用生涩的中文敷衍几句,逃离般告辞了。   “不承想若岚你还会说洋鬼子的话?”这尖锐的声音出自一直坐在右侧未开口的妇人口中,秦若岚认出她便是昨天婚礼上指责贺泰哲之人,贺泰哲唤她二娘,那么此人就该是贺峰的二姨太,贺泰川的娘,黄萱。   尽管坐在黄萱身边的贺泰川打量的目光让秦若岚感到不舒服,但她还是礼貌地欠身行礼道:“不过是在学校时接触过一些。”   “不愧是读过书的。”黄萱虽有夸奖之意,却听不出丝毫诚心,她继而转向贺峰,“老爷,将来给我们泰川也得寻个这般聪明伶俐的可人儿,您可不能偏心。”   贺峰严厉地瞪了她一眼,却没接下这话茬,只和蔼地问秦若岚:“怎么只见你一人,泰哲没和你一起来?”   “爹,我听说哥昨日连夜上冷香园会佳人去了。”贺泰川悻悻开口,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口吻。   “胡闹!”贺峰怒目道,“贺连,即刻带人去把那不肖子给我逮回来!”   “是。”昨日那国字脸男人上前应答,转身走了出去。可能是觉得这次贺泰哲确实做得过分,苏琴也不敢出言为他求情。   贺峰轻叹了口气,声音中透出一丝无奈,“若岚,泰哲那孩子确有不对,但既然你已嫁给他,身为他妻子,我希望你还是能原谅他。”   “若岚明白。”即便在这时候,贺峰仍是有护着贺泰哲之意,让秦若岚不难觉察,贺峰虽恼贺泰哲,其中那份父爱却是假不了。她接过一旁丫头递过来的茶,敬到贺峰面前,脸上无比的平静,“我不会怪他。”   “看看,读过书的人说话就是不一样,识大体。”   一旁****柔软娇媚的女声,虽温言软语,却让人听着心里不怎么舒服。秦若岚转过头,一个明艳照人的女子斜坐在一旁的太师椅上。   “若岚,这是泰哲的三姨娘和他妹妹凝羽。”   秦若岚依次去奉茶,贺峰的三夫人石晓柔,看上去怎么也不像有个和秦若岚同岁的女儿,皮肤白皙细致,身材匀称,眉眼间带着娇柔。可能是因为既不像前两位夫人有体面的出身,又没能给贺家生下个儿子,所以更加摆出强势的气势,希望能以此给自己在贺家争得一点地位。   在石晓柔身后坐着她的女儿贺凝羽,她的五官和石晓柔长得很是相似,也是个标准的美人,只是看上去很安静,她接过秦若岚递上来的茶杯,带着几分腼腆地向秦若岚微笑。   可能是因秦若岚方才帮了贺峰的忙,贺峰对她很是关照,冗长的敬茶礼之后,就放了她离开。秦若岚正思索着一会儿去做些什么比较好,穿过庭院时,却不期然被人从身后握住了手。   她转身,在对上贺泰川那双露着不怀好意光芒的眼睛时,不禁厌恶地皱了眉。   “请自重。”秦若岚说着试图甩开贺泰川。   可贺泰川并不放过她,不仅未收敛,反倒顺势用另一只手抚上秦若岚的手腕,“我就是打个招呼,听说嫂子也是在学堂读过书的女子,不会思想这么古板,接受不了这握手的新礼仪吧?”   秦若岚脸上带了怒意,语气强硬了些又道:“我是你嫂子。”   贺泰川满不在乎,“那又何妨?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裳,我只借穿一下,我哥应该不会在意。”   他不知廉耻的行径,让秦若岚不怒反笑,“你就不怕我告诉贺老爷?”   “我虽不如哥受我爹喜爱,可好歹是他亲生儿子,更何况,小叔****嫂子,说出去家门也不光彩,你觉得他会帮你,还是向着我?”   贺泰川笑得越发肆无忌惮,人也慢慢向秦若岚逼近。秦若岚想要躲闪,却怎么也挣不开,只得看着他恶心的嘴脸在面前放大,即将亲到她脸上。忽然,伴着一声杀猪般的惨叫,贺泰川人已经被甩出去,仰面倒在了地上。   秦若岚看着眼前从天而降的“救星”,此人身穿粗布灰色衣裳,黑色长裤,周正的脸上仿佛洒落了阳光,斑驳得让人几乎睁不开眼睛。而那正凝望她的黑眸,满溢的柔情又是如此熟悉。纪怀宇!她张了张嘴,却只能在心中叫着。她知道此时不能冲动,否则会害了纪怀宇。可他为什么会做贺家家仆打扮?又怎会出现在这里?   一声突兀的尖叫打断了两人间的****对望,一道人影飞快冲到挣扎着从地上起身的贺泰川身边,紧张地查看着,“川儿,你有没有事?”来人是黄萱。   “二娘。”尽管余怒难消,秦若岚还是礼貌地同黄萱打招呼。   黄萱却根本不领情,哆嗦地指着秦若岚骂道:“我们泰川怎么了?不就是想和你打个招呼吗?你就指示下人打他?你是金子贴的还是怎么?就连手都碰不得了?”   黄萱的话让秦若岚瞬间明白,她其实一直在暗处看好戏,直到自己儿子吃了亏,才现身做主,定然不会轻易善罢甘休。秦若岚凝了凝神,正准备辩白,却听得一旁的纪怀宇挺身道:“二夫人,少奶奶并未让我做什么,是我没看清川少爷,以为有歹人试图欺负少奶奶,才动了手。”   黄萱冷哼一声,“贺家是何地方?怎会随便有外人进得来?要说谎也得编排圆了!”   “二娘,何必跟一个下人动气?”秦若岚无法明着为纪怀宇说话,从中劝道。   黄萱面露疑惑地看了看纪怀宇,“他是哪个院子的人?我怎么从没见过?”   “想来也是新来不久,才会一时没认得出泰川,我看您还是先带泰川回去找大夫看看要紧,这跌伤擦破,如不及时治疗也可能伤口感染。”   经秦若岚一提,黄萱爱子心切,忙扶了贺泰川起身,但显然没有放过纪怀宇的意思,高声唤道:“来人!人都死到哪儿去了?”   “二夫人。”立即有家仆走了过来。   黄萱指着纪怀宇,“把他给我带走,等连管家从冷香园回来,让连管家将他逐出去!”   “是。”   两名家仆上前,左右抓住纪怀宇的胳膊,将他几乎半押解地带出了庭院。走出院门前,纪怀宇浅浅回首,与秦若岚四目相对。秦若岚想要上前,却也知凭自己刚嫁入贺家的身份,人微言轻,若是让黄萱对两人之间的关系起了疑,不仅帮不了纪怀宇,反倒害了他。但黄萱走前的话,倒让她微微放下心来,将纪怀宇逐出贺家,对他才是最好的。她已嫁给贺泰哲,纪怀宇为她留在贺家,到头来只会受到伤害。   打听到早上为她梳洗打扮的小丫头名唤灵儿,是苏琴院子里的二等丫鬟,秦若岚便去了趟苏琴那里。贺家丫鬟依次分等级,一等丫鬟主要是服侍主子们的贴身丫头,二等丫鬟则负责各院一些日常琐事,平日里与主子们接触不多。苏琴本就对灵儿并无太多印象,听秦若岚提了想要她去,便欣然应允,让秦若岚先带了灵儿走,说是回头由她差人再去向管家贺连报备。   本来贺泰哲身边也有两名一等丫鬟,和三五名二等丫鬟,但他没事总往外跑,弄得丫鬟下人们懈怠得很,而他们又在院子里多年,秦若岚心知必定不易指使,需要慢慢接触,不如自己先放个贴心丫鬟在身边,办事也能方便许多。而灵儿,平白在地位上升了一等,自然也欢喜得不得了,高高兴兴跟随秦若岚回了院子。   剩下的时间,秦若岚基本都在房里,从灵儿口中了解着贺家情况。灵儿此时已成了秦若岚忠诚的丫鬟,知无不言。不觉便已黄昏,但还是未见贺泰哲归来。贺家人口繁多,贺峰经常忙碌不在家,除了重大日子,并非每餐都聚在一起,各位姨太太们皆是在自己院子里用膳,秦若岚落得轻松。一想到要面对那许多人,她就觉得累。   灵儿去厨房端晚膳时,秦若岚示意她去打听一下纪怀宇怎样了,她还是免不了担心。灵儿返回屋里,放下托盘,没打探到纪怀宇的消息,倒神秘地对秦若岚道:“少奶奶,我听大夫人院里的丫鬟说,哲少爷早让连管家给逮回来了。”   秦若岚有些意外,“那他为何没回屋来?”   “说是老爷大怒,要狠狠责打哲少爷,多亏有大夫人拦着,但老爷一怒之下,罚了哲少爷去跪祖宗祠堂反省,还不许给他饭吃,我看这回老爷不消气的话,哲少爷怕是有的受了。”   秦若岚听到这里,舀了粥正送到嘴边的动作略一顿,又放了回去。灵儿疑惑道:“少奶奶怎么不吃了?不合您口味?”   “厨房里可还有食物?”秦若岚问。   灵儿点点头,“每顿都会有富余,以备不时之需。”   “去取些让厨房的人热一热,给泰哲送到祠堂去。”   “可是……”灵儿似隐有迟疑之意,“老爷说了,谁也不许给哲少爷送吃的,所以就是大夫人心急火燎,也不敢违抗。”   “无妨,你听我的去就是,如真有人问起,就说我让你去的,老爷怪罪下来我一力承担。”   灵儿这才放下心来,边向外走边笑道:“还是少奶奶心疼哲少爷。”   秦若岚微微一笑,却不开口,只管自顾自继续吃起晚膳。其实她对贺泰哲,并无关切担心之情,但既然贺泰哲是她丈夫,这已是改变不了的事实,此时略缓和两人之间的关系,说不定日后会少些麻烦。至于贺峰那边,她并不怕,贺峰也是一时气愤,才会罚了贺泰哲,但以贺峰对贺泰哲之宽容与宠爱,过不了多久便会后悔,因此她有十成把握,不会受到责怪。   谁知秦若岚饭还未吃完,灵儿便去而复返,手中还端着另一份食物。   “怎么?没见到泰哲?”   “人是见到了。”灵儿撇撇嘴道,“可少奶奶,哲少爷让我传话,说是要您亲自送过去他才肯吃,否则宁愿饿死。”   秦若岚蹙起秀美的眉,放下手中的筷子。看来贺泰哲不仅行为毫不约束,从他说话口气来看,根本就是个被惯坏的孩子,凡事为所欲为。她不怕他拿自己生命威胁她的幼稚行为,可她心里明白,此时必须要安抚这男人的情绪,而非跟他对着干。   秦若岚站起身,接过灵儿手中乘了饭食的托盘,“我去去就回,你将这里收拾了吧。” 第三章 心照不宣   贺家祠堂位于大院最深处,一来清静,平日不会有人进出,二来隐蔽,不致将这自家供奉祖宗之处暴于外人面前。   秦若岚问清祠堂位置,径自奔了祠堂来,在门外停顿了一下脚步,便轻推开门走了进去。夕阳斜晖下,贺泰哲跪在供桌前,一瞬间,秦若岚竟觉得他脊背挺直而宽厚,门外投射进来的金色余光洒落在他身上,如水般温柔地一圈圈荡漾开来。   贺泰哲忽然动了动,姿态随意地伸手到身后揉了揉脖子,又捏了捏肩膀,也不转头便指使道:“来帮我捶捶背,唉,要不是我爹这次态度强硬,我也不至于老实跪在这里不敢动,累死人了。”   他一开口,便打破了秦若岚方才一方幻念,她平静地走上前,“你是要先吃饭,还是按肩膀?”   贺泰哲这才转头,看到秦若岚先是一怔,继而唇角扬起一抹漫不经心的笑,“原来是你,我还以为是哪个丫头来了。”   “你不是让我的丫鬟传话,叫我来吗?”   “我是说了,但没想到你真的会来。”贺泰哲幽黑眼眸望向秦若岚,眼底暗波流动。   秦若岚自若与他对视,“我是你妻子,为何来不得?”   贺泰哲仰头,脸上露出些玩味神色,嘴角依旧噙着一抹浅笑,“你就不怕爹责怪下来?连我娘都不敢派人来帮我。”   “我既来了,便心中有数。”秦若岚毫不掩饰自己,贺泰哲毕竟是即将与她朝夕相处之人,且他也没做何光彩之事,她自是不必像对贺峰及其他人一般小心谨慎,她将食物放在他面前的地上,“吃了,一会儿我再回来收拾好拿走。”   见秦若岚转身要离开,贺泰哲动了动,但还没起身便跌坐在一旁,哀哀叫唤起来,“疼,跪的时间太久,膝盖都没知觉了。”   他无赖般看着秦若岚,倒让秦若岚迈不开步子。她凝视他片刻,只觉得在他眼眸深处,又隐约现出那种她看不透的光芒。她轻叹口气蹲下身,扶他在地上坐好,将碗筷递到他手中,抚着他的膝头缓缓按摩。   她似乎能感受到头顶贺泰哲的目光,既不同于贺泰川的轻佻,也不同于纪怀宇的深情,她只知道自己并不厌恶,却不知何故,不敢抬头面对,只得更加专注手上的动作。好在耳边很快便传来筷子的声音,之前那种难以言喻之感,顿时消弭于空气中。   “嗯,真香,果然人饿的时候什么都觉得好吃,在外面大鱼大肉惯了,偶尔清粥小菜也不错。”贺泰哲说这话时,若有似无地瞟了秦若岚一眼,仿佛别有深意。   “你不该这时候气爹,其实你若真喜欢那夏莲姑娘,等此事暂缓一缓之后,再想法子娶了她做二房就是,你现在这做法,只会让爹越发讨厌她。”   “你同意我娶她?”   “并无不可,你若真心喜爱她,我又何苦非要棒打鸳鸯?给你找个妾室,也能更好地伺候你。”秦若岚没抬头,却也掩藏了内心真实想法。她既然不爱贺泰哲,让夏莲嫁进来还能分了他的心神,自己图个清静。   贺泰哲有顷刻沉默,秦若岚想他许是太诧异或欣喜,需要时间消化罢了。果然,贺泰哲的声音再度响起,“这主意好,不过,你得先想办法把我弄出去,我好歹也是你丈夫,你总不忍心看着我在此处受罪吧?”   秦若岚闻言停了手,发现贺泰哲也吃完了饭,“你娘都劝不得,我能怎么帮你?”   “就是因为这样,才要你出面。”贺泰哲盘坐在她面前,四目平视,“你如若以妻子身份去向爹求情,说我新婚之夜去****只是一时糊涂,但已幡然悔悟,你不怪我,因此夫妻之情渐露,我爹一高兴,定会放了我。”   秦若岚不语,垂首沉思。既然贺泰哲早晚会被放出去,那么由她来做帮他之人也并无不可,若她能说服贺峰,贺泰哲便欠她一份情。   思及此,她微微颔首,“好,我可以答应你,并且尽力而为,但我们需做个约定,作为交换条件,你要应允我一件事。”   “你说,只要能出这鬼地方,不受这份罪,莫说一件事,就是十件八件,我也应了你。”   秦若岚想了想,道:“你也知道,我父亲才死不久,尸骨未寒,我虽嫁与你,但也是父亲之女,自当尽到孝道,不宜****声色,我想为父亲守丧半年,其间不希望有肌肤之亲。”   “哦,就是说,半年内不能圆房就是了。”贺泰哲勾了勾唇角,笑得邪魅。他如此直白地将秦若岚隐晦之意说出口,倒让秦若岚双颊微泛出红晕。   “你如有需要,我可以尽快安排你娶了夏莲姑娘入门,亦不会阻拦你去烟花之地。”   “看来我该为娶了个识大体的娘子感到庆幸。”贺泰哲语气戏谑,摆了摆手道,“这不难,反正我总不会缺了床上的女人。”   秦若岚对他这说法皱了皱眉,却也未指责,只收了碗筷站起身道:“那好,我随后去找爹,你且乖乖候着,莫再生事。”   望着秦若岚开门离去,贺泰哲脸上散漫神色一扫而空,眼中有一抹晶亮光芒,一闪而过。   秦若岚从祠堂离开并不急着去找贺峰说情,一来天色已晚,她不便去打扰,二来她也有心故意要让贺泰哲多待一晚,吃些苦头。对于贺泰哲新婚之夜跑去****一事,秦若岚并不想像怨妇一般追究,可她也希望贺泰哲那乖张行为,能因此而略有所收敛,少惹出些事端。   秦若岚独自在紫檀木的床榻上辗转,但转而一想到成功让贺泰哲应了自己,不用与他有肌肤之亲,原本有些忐忑的心微微放下,很快便沉沉睡去。这一觉,就到了天明。   今日她换上一身宽袖对襟绸衣,水蓝色绣线织成祥云,行云流水般的线条,淡雅中更添几分柔美。过了新婚,秦若岚又恢复了平素不喜欢华丽的装扮,变得朴素起来。头发也梳得不似昨日繁复,只简单盘于脑后,便去给长辈们请安。   前厅中只有贺峰、苏琴,以及黄萱和贺泰川在座,未见石晓柔母女二人。苏琴笑着解释道:“晓柔妹妹带着凝羽去庙里上香了,我们虽是大户人家,可在礼仪上并不严苛,若岚你若有事,也不必每日来请安,差人打个招呼即可。”   “不妨事,若岚来给各位长辈请安是分内之事。”   “就是,反正若岚也不忙,不像我,一大堆院子里的事务等着要处理。”   黄萱放下茶盏插话进来,也不顾贺峰和苏琴还在场,全然一副管事的样子。这让秦若岚记起灵儿昨晚告诉她的话,其实贺家家宅基本都是黄萱在打理,管家贺连帮衬,因此她这般盛气凌人也就不难理解。人有了些权势在手,难免自觉高人一等。   苏琴亲和一笑,“确实辛苦妹妹了,其实待若岚熟悉些,也可让她接手,毕竟她是贺家长媳,迟早要锻炼一下。”   黄萱气结,明眼人都清楚,她嘴上虽抱怨,可对能掌管院子内务得意得很,怎可能轻易让出?苏琴这样一说,合情合理,她无法反驳,只得暗自瞪了秦若岚一眼。对于几房之间的明争暗斗,贺峰却一直当作充耳未闻,兀自饮着茶,入定般岿然不动。   “泰川,你这脸是怎么回事?”贺峰视线扫向贺泰川带着些淤青的脸,平静的语气听不出更多情绪。好像询问的是今天天气,并无任何关切。   “别提了,老爷,是被一名新家仆给打的!”贺泰川还没回答,黄萱先抢白道。   “为何?”   黄萱悻悻低下头,气焰小了些许,“川儿不过就是想和若岚打个招呼,谁知无端招来横祸。”   她说得隐晦,几乎颠倒黑白,但贺峰自然了解自己儿子,秦若岚能感到他审视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停留片刻,才听见贺峰继续说道:“那下人如何处置了?”   秦若岚不禁也凝起神,灵儿未打探到纪怀宇的消息,她也想知晓眼下他如何。黄萱不满地答道:“本想让连管家将他撵出去算了,谁知那人百般恳求,就是要留下,宁愿挨打受罚,因此抽了几鞭子便了结了。”   秦若岚闻言心底一沉,黄萱说得轻松,但她却明白,有黄萱授意,那些下手之人定不会轻。想到纪怀宇为了留在她身边所受之苦,她心底好似被拧了一下,有丝疼痛蔓延开来。可还未给她沉浸其中的时间,只听得一旁的贺泰川出声道:“爹,昨晚我在院子中赏月,见嫂子去了祠堂,您不是说不准任何人去探望哥吗?”   秦若岚抬眼,正对上贺泰川看好戏般的神情。贺泰川又岂是会有赏月雅兴之人?必定是有眼线看见她去找贺泰哲,跑去告知了贺泰川,他此时拿出来说,无非是昨日里吃了亏心有不甘罢了。但这正合秦若岚心意,让她能够顺着抛出话题。   “若岚,泰川所言可属实?”贺峰问道。   “回爹的话,我确实去看望过泰哲,还给他送了饭。”秦若岚如实回答,“我既然嫁给了泰哲,便是他的妻子,怎忍心看着他受罪?夫妻本应共患难,如若爹您要怪罪,若岚愿意同样去祠堂受罚。”   贺峰依旧不动声色,“难得你愿为了那小子被罚,可他新婚之夜浪荡****,你有权怨他。”   “泰哲已有悔过之意,爹您就原谅他吧,人的性子亦非一两日能改,若岚愿给他时间,相信他会成为个尽职的丈夫。”   “是啊老爷,泰哲就是还未适应结婚一事,这次他定也受到了教训,您勿同他生气了。”苏琴忙不失时机地劝道。   贺峰叹了口气,“既然若岚都这样说,我就再给那不肖子一个机会,只要他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保证不再犯就算了。”   苏琴闻言,知贺峰已松了口,扬声唤道:“来人!快将哲少爷从祠堂带过来。”   不一会儿,贺泰哲便在两名家仆的搀扶下,一步一挪地走了进来。他唇色有些苍白,眼底一片憔悴,手紧抓着一旁的家仆,好像随时会站立不稳倒下似的。贺泰哲经过秦若岚身旁,四目相对,秦若岚微低下头,掩饰起一抹暗笑。望着眼前昨晚还生龙活虎之人,她有足够理由相信,他这样子是故意做出来给人看的。有意思,她倒要看看,他又想演什么戏。   果然,苏琴只远远见贺泰哲这模样,便焦急地要迎上前,却被贺峰威严的眼光扫得驻了足,只得慈爱道:“泰哲,快给你爹认个错。”   贺泰哲甩脱家仆搀扶,踉跄着几步走到贺峰面前,爽快地跪在地上,显然这动作并非第一次做。他双手撑地,恳切地望着贺峰,“爹,孩儿知错了,定不再犯。”   “哲少爷,你这都保证过多少次了,哪回改过?”贺峰还未开口,黄萱嘲讽的声音传来。   不难看出,贺峰亦不相信贺泰哲,也不出言阻止黄萱,只冷冷地扫了眼伏于地上的贺泰哲,面色沉静。   “二娘,这跟之前不一样,现在我娶了亲,通过这教训,也明白了为人夫的责任,自是不会再犯错。”贺泰哲说着,望了望秦若岚,“再说,还有若岚可以约束监督。”   “哼,你还知道自己成了家?若有下次,看我不打断你的腿!”贺峰厉声斥道。   “爹批评的是,孩儿谨记在心。”   “老爷,我看泰哲也是真心悔悟了,他在祠堂跪了一夜,想必极累,还是让他先回房去歇息。”苏琴终忍不住道。   “下去吧。”贺峰一挥手,“若岚,你跟着他,免得他又惹出事来。”   秦若岚闻言,上前扶起贺泰哲,“爹、娘、二娘,我们先回去了。”   说完,她搀扶着贺泰哲走出前厅。贺泰哲几乎将全身重量都压到她身上,让她有种甩开他的念头。但在众人面前,她依旧从容淡然,镇定自若。   直到绕过院门来到庭院,秦若岚才驻了足,甩开贺泰哲的手臂,站直身体冷声道:“可以放开了。”   “你不是答应了我爹,要带我回房吗?”贺泰哲唇角轻扬,将“回房”二字咬得很重,任人皆能听出他话语中的轻佻,可人还是离开了秦若岚,若无其事地双臂环胸,与方才病恹恹的模样判若两人。   “我只应了救你出来,可没说要让你占去便宜。”   “此话怎讲?若我没记错,我们已经是夫妻。”   “如果你还没失忆,也应记得昨日在祠堂我们交换过条件。”   “哦,好像有这回事。”贺泰哲刻意拖长的话尾,让秦若岚以为他要反悔,刚欲恼怒,却又听得他道,“不就是不碰你吗?你放心,本少爷说到做到。”   秦若岚感到自己的心境仿佛在冰与火间徘徊了个遍,微微放下心来,“那就好,我还要去其他地方,你自便。”   贺泰哲并不问她要去何处,只懒洋洋地打个呵欠,“在祠堂待了一晚,困死了,回房睡觉。”   语毕,他迈开步子,一旋身便消失在庭院转角处。秦若岚似乎不太敢相信他如此轻易离去,又望了片刻,确定他不会去而复返,方也转身而去。 第四章 不似晴空   秦若岚与贺泰哲离开后,贺峰也推说自己颇为疲倦,不再理会其他,径自回房歇息去了。众人各自散去,黄萱见此事再无转圜之处,改变不了捞不到任何好处的结局,不甘愿地带着贺泰川也离开了前厅。   才转过走廊,黄萱便看到秦若岚如竹般的身影立于庭院里,即便有些距离,也可见她一脸心事,似在向不远处张望。奇怪了,她不是与贺泰哲一起回房去了吗?黄萱心念一转,遂决定留下来看看她究竟要耍什么花样。   “娘,怎么在此停下来?今日算他们走运,折腾这么半天,爹对他俩也没再责罚。”不满地抱怨完,贺泰川懒懒打了个哈欠,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   黄萱瞥了眼自己的儿子,继而又望向庭院,心中对这个不上进的儿子也是微微泛着怒气。可毕竟是亲生骨肉连着心,即便恨铁不成钢,也不好发作,便摆摆手道:“得了,你且先回去睡吧。”   贺泰川笑着拨了拨额前的头发,撒娇般笑道:“果然还是娘最疼我,我先走了。”说罢,真的若无其事般转身,迈着懒散的步子离开了。   “老子这样,儿子也是这样,我这是作的什么孽啊。”黄萱虽然嘴上喃喃咒骂,可眼睛依旧没放松地盯着庭院中的动静。   贺泰哲回房之后,秦若岚心中便另有了打算。她先是遣灵儿去找些伤药,随即便候在原处,至于去哪里寻药,相信灵儿自会比她熟悉,行动起来也比她方便得多。   自从方才从黄萱口中听闻纪怀宇因昨日之事被施以鞭刑,她便一直担心着他的伤势。明知自己这般贸然去见他必定不妥,可又无法阻止心中涌动的关切之情,更何况,他是为了保护她。   她本想让灵儿代她去看看纪怀宇,可又怕路上若是有人问起,到时灵儿支支吾吾的解释,会让其他人臆断一番。虽然她并不需要像灵儿一样解释过多,可纪怀宇现在的身份毕竟是下人,少奶奶刻意差人去看家仆,且还是个男人,传出去肯定会有麻烦事。   尽管秦若岚面色平静如常,内心却焦灼不已,不得不反复仔细斟酌,生怕再因自己而给纪怀宇惹出更大风波。   “少奶奶,药拿到了。”秦若岚还在思索,远远见灵儿一路小跑回到了庭院,手中还举着个小瓷瓶,献宝似的举到秦若岚面前,“您看看。”   “嗯,一路上可看到什么人吗?”秦若岚谨慎地问。   “什么人……”灵儿想了想,摇摇头道,“没有,一路过来院子里都很静。”   “灵儿,你可知道下等房怎么走?”   迟疑片刻,秦若岚已做出了决定。她并不想自己在院子里无头苍蝇般找来找去,费时还无端地引人注意。不如直接带着灵儿,万一遇到突发状况,还能让灵儿打个掩护,只是不知道怎样同她说比较合适些。   “少奶奶要去下等房?”灵儿一双大眼充满疑问。   “不错。”秦若岚微微颔首,给出肯定答案,而后又左右看了看,待确定周围没人之后才继续道,“之前有个下人,因一点误会而被二娘责打,我想若是这事传到外面人耳中,会有损贺家在外的名声,所以想去探望一下,安抚一番,也算我这做儿媳之人,对家中尽些微薄之力。”秦若岚表面解释得看似合情合理,其实心中有数,这话灵儿断不会对其他人提及,因此她很是放心。   “少奶奶真好,这才嫁进门几日,便一心帮着贺家了。”   灵儿笑着应了之后,便轻车熟路地带着秦若岚往下等房走去。可谁也未曾注意,就在她俩身影消失处,有两双充满探究的双眸,正目不转睛地凝视庭院里发生的一切,悄然无声。   因正是上午,下等房除了养伤行动不便的纪怀宇,再无其他人,为秦若岚探望他带来方便。秦若岚让灵儿守在外面,自己则推开门走入房内。   下等房是挨着墙的两排大通铺,其中最靠里的一张床上,纪怀宇背朝上趴着,在那阴暗得几乎照不见光的角落,背影显得孤单而萧瑟,让秦若岚心中溢满酸涩。她轻步走到近前,看清纪怀宇身上那件白色粗布衣上斑驳的血迹时,更是像怀着把刀,将心割得生疼。   纪怀宇半侧着脸,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才一日工夫,秦若岚便觉得他消瘦了些,丝毫不见与她谈论人生理想时,那个曾意气风发的男人。   许是听到接近的脚步声,纪怀宇微闭的眼眸倏然睁开,秦若岚在他眼底看到自己的倒影,仿佛被他眼中的温柔缱绻包围着,不忍移开,恍如隔世。   “若岚?你怎么来了?”   纪怀宇见是她,挣扎着要起身,却扯动了背上的伤,闷哼了一声,双臂脱力又跌了回去。秦若岚眼见他背后的白衫再次被鲜血浸得更红,知道他伤口又流血了,忙坐在床边,按住他的肩头,小心翼翼地不触及他的伤处。   “别动,你伤得不轻。”   纪怀宇趁势握住她的手,动情道:“为了你,莫说挨鞭子,就是把我整条命都拿去,我也甘愿。”   “你这又是何苦……”秦若岚声音忍不住哽咽,“我不值得……”   “若岚,贺泰哲对你不好,贺家更是龙潭虎穴,你跟我走,好不好?我们只要离开此处,天涯海角去做你想做的事情。”   “我……”秦若岚动了动唇,内心百转千回。她又何尝不想?可她不能。她移开视线,转移话题,“你需要休息,先少说话,我拿了些金疮药来,帮你涂上。”   “没必要,只有让它痛着,我才能真实感受到你尚在我所能触及的地方。”纪怀宇执拗地拒绝。   秦若岚又红了眼眶,柔声道:“算我求你,别让我担心,怀宇。”   纪怀宇抵不住她的眼泪,终是妥协地点点头。秦若岚扶他在床上坐起身,动手想要解下他的上衣,可衣衫已经与先前凝固的血迹粘在了一起。秦若岚心急,但清楚长痛不如短痛的道理,一咬牙,飞快撕下衣裳,背后狰狞交错的伤口立即有刺目的鲜血涔涔流出,滴在床上。   纪怀宇忍着痛不叫出声,可秦若岚从他猛地一抽时变得僵硬的脊背,不难感受到他有多痛,只这样一个动作,他肌肤上已冒出一层冷汗来。   她为他上药的手不住颤抖,拼命忍住即将汹涌而出的泪水,生怕眼泪滴在他伤口上,会灼痛了他。她的手指轻柔抚过纪怀宇背后的每一道伤口,那都是为了她,也提醒着她,当断不断,只会连累纪怀宇受更多伤害。她不能这样做,纪怀宇是她心中最后一点温暖柔软,至少,她不该以这种方式去让他受伤。   想到这里,秦若岚定了定心神,帮纪怀宇重又穿回衣衫,扶他躺回床上,努力使声音听上去平静而淡然,“我把金疮药放在你枕边,每日记得涂上一次,还有,好好休息。”   似是感受到秦若岚要离开,纪怀宇不顾伤口,急切地拉住她,“若岚,别走,你还没答应我,和我走……”   “怀宇。”秦若岚打断他,“我已经嫁给了贺泰哲,便是贺家的人,此生我们无缘,你还是早日忘了我吧。”   “不,不,若岚,难道你忘了我们当初的约定?”   “昨日种种,我都不记得了,我只知道,自己现在是贺家少奶奶。”   “我不相信,倘若如此,你为何还来看望我?”   “我是为了让你的伤尽早养好,离开贺家罢了。”秦若岚说着用力挣开纪怀宇的手,“我走了,日后尽量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不,若岚——”   秦若岚不理会身后纪怀宇挽留的喊叫声,转身走向门口,那每一步都像是走在刀尖上,疼得鲜血淋漓,疼得肝肠寸断,疼得几乎没有了知觉,但她只能一路向前,再无回头的余地。   突然,门口响起灵儿故意扬高的问候,“二夫人,您怎么来了?”   秦若岚心中一惊,旋即停下脚步站在门口处,刚要伸出推门的手亦怔在半空中,进退维谷。就连纪怀宇也不自觉蹙起眉,自打决意进入贺家守护秦若岚那刻起,他便早已将自己的安危置之度外,可却不能不担心此情此景下,秦若岚在贺家的处境会是如何。   “若……”正想开口唤她,门已被人从外面用力推开,速度之快如一阵风,让人措手不及。秦若岚不自觉退后几步,直到靠在了柜边才算站稳。   “呦,这不是我们贺府的少奶奶若岚?怎会跑到下人房来?还关上了门,同一个男人独处,这要是传出去,让贺家颜面何在?又如何在商界立足?”   黄萱立于门前,一手扶门,另一手则捏着一块丝帕,以手捂鼻,眼底毫不掩饰地带着几分嫌恶打量房内,看似并无踏足之意。只是那一双眼中,不友善的目光如刀,刮在秦若岚身上,冷意自现。   “二娘,我……”   秦若岚正欲辩驳,不承想纪怀宇已咬牙强忍着疼痛自床上起身,走至黄萱面前,将她打量秦若岚的视线遮掩去了大半,目光炯炯,径直盯着黄萱,良久不语。他这般举动打断了秦若岚接下来的话语,秦若岚自身后都能看到他因动作太大,牵扯得伤口又渗出血来,他咬牙隐忍着疼,使得冷汗很快布满了他的额头。秦若岚只觉心中一拧,窒闷的疼。   “看什么看?你一个下人,一点规矩都没有!当心把你眼珠子给挖出来!”黄萱尖声叫道,摆出气势十足的架势,可人却迟疑着往后退了一步,不觉脸上略显出些许畏惧。   蓦地,纪怀宇双膝一曲,重重跪于黄萱跟前,就连站在一旁的秦若岚,也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纪怀宇沉默着,只用深邃的目光直视前方,此时膝头一片冰冷,更盖过身体上的疼痛。在他心中,跪黄萱这种人,无异于是一种屈辱,可为了心爱之人,就算要他将命给了她,他亦会毫不犹豫。   黄萱见纪怀宇跪了下来,牵唇一笑,换上一副趾高气扬的嘴脸,仰起头,“下人就是下人,做错了事情就是要受罚,跪有何用?”   “二娘,其实……”   秦若岚又怎会不明白纪怀宇的苦心?生怕黄萱再次对纪怀宇出手,她忙欲开口,但话至嘴边又心生迟疑,若是她的辩解越发惹来黄萱无端猜测,事情怕是只会更糟。于是,话语终是只在唇齿间转了几转,并未出口。   “他都认了错,你还想狡辩?你堂堂贺家少奶奶,竟和一个下人关在房间里纠缠不清,这成何体统!”黄萱将秦若岚的犹豫看作心虚,厉声指责。   “二夫人,一切皆是我的错,您倘若要责罚,我愿一力承担。”纪怀宇的声音,焦急中流露出坚定。   一身家仆粗布衣的纪怀宇虽是跪着,不知为何,黄萱却自他身上感受不到矮人一头的谦卑,尤其见他明显保护秦若岚的态度,更是使她生怒。正在剑拔弩张之时,一道银铃般的声音传入众人耳中,似这温热中的一抹清凉。   “二娘,您怎么也来了?”随即,贺凝羽快步出现,行至黄萱身旁。   黄萱微微一怔,本以为将秦若岚抓了个正着,可以一解方才整治贺泰哲不成的那口气,却不想贺凝羽过来捣乱,旋即面露不悦,冷声道:“凝羽,这儿不是你来的地方,我这边有些事,你赶紧回去。”   “二娘,其实我来是有事的。”贺凝羽轻声解释。   黄萱不解地问:“你一个贺家的小姐,来下人房能有何事?”   贺凝羽被黄萱的态度弄得先是一愣,随即又笑得坦然。而秦若岚也静立在原地,想听听贺凝羽是敌是友,前来有什么目的。   “二娘,我听说今天他被责罚,生怕这件事传出去不好听,所以才过来看看。”贺凝羽说着,指向仍跪在地上的纪怀宇,复又转过身看向秦若岚,朝她眨了眨眼,才再次面对面色阴沉,充满不悦之色的黄萱。   “你认得他?”黄萱继续追问。   贺凝羽连忙摇头,“不,只是怕这人会将被咱们家责罚一事说出去,对贺家在外的名声不好,因此想着来劝两句,这事便罢了。可我一人又不敢来,所以就拉着嫂子陪我。”贺凝羽边解释,边来到秦若岚身边,伸手亲昵地挎住秦若岚的胳膊。   “凝羽,我知你一向很听你爹的话,所以今日你过来究竟所为何事,可以慢慢说无妨。”黄萱丝毫不相信贺凝羽一番说辞,尤其是在庭院中看到秦若岚焦急神色之后,“你除了学校,平素很少出门,跟府里的下人更是鲜少接触,又怎会专程为了这个下人前来?”   贺凝羽眨了眨黑白分明的眼眸,状似不解地反问道:“二娘,您怎知我平日里都做些什么?”见黄萱秀眉一挑,明显很是不满,不等她发作,便接着开口,“不过,二娘您话也无错,我与他并无丝毫瓜葛,若非为了咱家,我断然不会走这一趟,莫非二娘觉得凝羽此举做得不对?”   “你……”黄萱被贺凝羽如此理直气壮一问,倒不知该怎么作答,只得气结无语,怒瞪着二人,扯出个生硬的微笑,“看来我们贺小姐也长大了,就连这伶牙俐齿的劲头都增进了不少,但你们别忘了,家中之事,终还是由我来打理,贺家家门大,规矩颇多,马虎不得,这事必须要让老爷知道,你们好自为之。”   语毕,黄萱一扭身,踩着摇曳的步子离开了。 第五章 平地风波   贺凝羽踮脚凝望黄萱背影,直到她消失于回廊深处,才松了口气,放开一直拽着秦若岚的手,撇了撇嘴道:“紧张死我了,嫂子,其实二娘早就跟在你身后了。”   秦若岚心下一沉,暗自反省自己太过大意。她怎会忘了,这里并非她从前那简单的生活环境,她已嫁入贺家,这大院子里的人,足有吃人不吐骨头的手段。此处没有秘密,就算再小心,身后皆会有眼睛盯着,就好像有些事情,越是想要隐藏,反而越容易被人抓到把柄。   “谢谢你,凝羽。”秦若岚衷心道,“若不是你及时赶到,怕是二娘不会轻易罢手。”   其实秦若岚心下并不清楚,贺凝羽如果没出现,方才会如何收场,但从黄萱咄咄逼人的态度不难猜测,黄萱的本意并不想善了。她定会抓住这事大做文章,不放过能够打击贺泰哲的任何机会。   “嫂子无须客气,举手之劳而已。”贺凝羽微微一笑,目光触及另一侧,忙皱了皱眉,上前将费力起身的纪怀宇搀扶住。见他衣服上斑驳的血迹,随即惊呼道:“天哪,你身上在流血,赶快回去躺着!”   说罢不等秦若岚上前帮忙,人已将纪怀宇的大部分重量担到自己肩头,努力将脚步有些摇晃的纪怀宇扶到床边,让他重新躺下。望着眼前虽浑身血污,眼睛却异常清亮深邃的男人,贺凝羽心中一动,不禁感受到他那如磐石般的坚毅。   贺凝羽抬头看向秦若岚,见她一脸焦急地看着躺在床上之人,可拿药的手却迟疑在半空,心下有了些了然,于是伸手将秦若岚手中的药瓶拿起,开口唤道:“灵儿。”   “小姐。”   灵儿应声连忙来到屋里,脸上依旧闪着惊慌,想必因为黄萱的突然出现发难,而仍旧惊魂未定。   “灵儿,这药给你,过来帮他再处理下伤处,我和嫂子先在院子里聊聊。”   贺凝羽说着指了指纪怀宇,自己则起身将手中药瓶交与灵儿,而后拉了秦若岚的手,快步走出房内,还不忘关上身后的门。   “谢谢。”这一次,秦若岚是为贺凝羽的伶俐体贴而道谢。   “都说了嫂子你同我不要客气,我可受不习惯。不过,我倒很好奇一件事……”贺凝羽说到这儿顿了顿,观察着秦若岚的神情。秦若岚紧蹙秀美,微微垂首,仿佛若有所思。贺凝羽当下猜测她必是有何难言之隐,也不再追问,只是话中有话道:“其实也没什么,嫂子你刚来贺家,慢慢就明白在这里日子该怎样过了。”   秦若岚抬眼微诧异地看了贺凝羽一眼,这句饱含沧桑之感的感慨,竟是自比她还要小几岁的眼前少女口中说出来,可以想见贺家的一切,远不似表面上看起来那般和睦光鲜,如遮了阴霾的天空,难见晴朗。   秦若岚自然也明白,贺凝羽对她为何会来到下人房而好奇,她飞快思索着该如何向贺凝羽解释。尽管贺凝羽方才收住了话尾,秦若岚觉得自己还是该给她个说法。思及此,她抬头望着一脸纯真模样的贺凝羽道:“其实,那人长得有些像我一个远房亲戚,所以借着探望之机,想顺便稍作询问。”   “那可有问清了?”   秦若岚摇了摇头,“我刚进去不久,二娘就来了,还未曾有开口机会。”   贺凝羽一脸遗憾,嘟着嘴似也为秦若岚惋惜,“那真是可惜,不过此处嫂子你还是少来比较好,想必这次之后,二娘会越发注意,你要再问便难了。”   “此言不错,想来也是如此。”想到如今自己与纪怀宇,咫尺天涯,秦若岚言语中微带了些失落。她回身看了看下等房关上的大门,直到灵儿走出,复又将门关上,才回过神来,“不管怎样,今日还是要多谢凝羽你,不如到我屋里去坐会儿?”   贺凝羽偏头略一想,挑眉轻笑,这表情竟与贺泰哲颇有几分相似,令秦若岚感叹,即便同父异母,可毕竟是兄妹。她微摇了摇头,甩去贺泰哲的影子,不知为何自己会不合时宜地想到那男人。   “嫂子,依我看不如这样,我比你来此要方便些,二娘再发难,也不能奈我何,如你真担心此人伤势,我替你来探望他,然后将他的消息带给你便是。”   秦若岚闻听贺凝羽建议,也倍感妥当,虽然麻烦了贺凝羽,可总是个让人安心的法子,遂在心里已应了下来,刚欲出言再感谢,却被贺凝羽先行抢白道:“嫂子你若再言谢,我可就不帮了。”   她一番快人快语,尽显少女活泼俏皮,两人相视而笑,心情轻松了许多。   秦若岚见灵儿为纪怀宇处理好伤处,心知不宜久留,便与贺凝羽一路有说有笑地向院子里走去。虽说心下仍有些许不放心,但和贺凝羽拉近了关系,也让她颇觉欣慰。她们年纪相仿,本就易沟通些,更何况贺凝羽还在上学,而她所就读的大学堂,竟是秦若岚曾读书之处,因此有许多话题可以聊。   “少奶奶,小姐。”秦若岚和贺凝羽正聊得高兴,忽被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打断,循声望去,身着碎花布衣的少女翩然而来。秦若岚在记忆中搜寻着这小丫鬟,但无奈贺家人太多,并未回忆起此人。   看出秦若岚疑惑,灵儿及时轻声提醒道:“是二夫人身边的一等丫鬟小琴。”   “没想到这么快。”贺凝羽喃喃自语,眉眼间又带了些许对于黄萱去贺峰面前告状的不屑。   秦若岚还在端详小琴,凝脂肌肤、面貌姣好、玲珑的身段,只是眼底带了几许清冷与清高,即便面对她和贺凝羽,亦是端着架子,一副目中无人的姿态。回过神来,秦若岚一时没听清贺凝羽的话,以为是在同她讲话,下意识问:“什么?”   “没,我的意思是说,没想到爹这么快就叫我过去。”   秦若岚自然明白,定是黄萱已将刚才之事告诉给贺峰,她正要开口,却被走至近前的小琴打断,“少奶奶,老爷让我叫三小姐过去一趟。”小琴说话语气很是淡然,丝毫没有下人见到主子的那种小心胆怯。   “嗯,我知道了。”贺凝羽应了一句,才转过身在耳边轻声对秦若岚道,“嫂子,我先过去一趟。”   “不知爹是否会因此责备于你,这事因我而起,不如我跟你同去?”   说这句话时,秦若岚并无半分虚情假意,而是确实为贺凝羽担忧。贺峰之前才责罚过贺泰哲,那乃是他咎由自取,可贺凝羽若是被罚,则与她脱不了干系。她和纪怀宇之事,连累贺凝羽让她心有不忍。   “没事,你看,爹都没让连管家过来,只是让小琴传了句话,可见不会有何等大事,嫂子你别担心,我先走了。”语毕,贺凝羽朝秦若岚微微一笑,而后转身往大厅走去。一直等在一旁的小琴,则朝秦若岚敷衍地福了福身,连忙跟上。   “灵儿。”秦若岚远望二人离去的背影,继而询问,“那小琴跟了二娘多少年?”   “其实也算不得很长,但不知为何,小琴就是能把二夫人服侍好,让二夫人很是满意。短短几年,便直接晋升成了一等丫鬟,极受二夫人器重,所以在我们这群下人里,她也比人高一点,有时会颐指气使对待我们。”灵儿说着,不自觉嘟起嘴来,流露出些许不满之意。   秦若岚回头看了看灵儿的模样,也猜到一二。方才小琴只是对她稍加恭敬,对贺凝羽却一副冷面表情。若是一般下人,即便是贺家小姐再不得宠,亦不会这般失礼。有了这层认知,秦若岚唇边不禁扬起一抹漠然的笑,大家族也不过如此,更多时候,外表看着光鲜亮丽的大宅门生活,真不如小家小户活得自在。   “灵儿,我们也跟去。”秦若岚说着,便要抬步向前走。   “少奶奶,依我看咱们还是不要过去的好。”灵儿连忙追上,摇头劝阻。   “为何?”   “您看,方才在下人房门口,二夫人那么生气地走了,现下小姐就被老爷叫过去,必定是二夫人已经跟老爷说了,您现在过去,保不齐让老爷一起数落了,哲少爷才从祠堂出来,您若是也被罚了,就没个安生时候了。”   秦若岚思前想后,觉得灵儿说得有些道理,但依旧惦念贺凝羽,只得退一步道:“那我们在院子里等她好了。”   说罢脚步一转,往庭院方向行去,灵儿则快步跟上。   贺峰坐于前厅上座,有些不耐烦地看着黄萱,而坐在他身侧的黄萱,则时不时地看向厅门外,笑容中带着些许得意之色。   不多时,贺凝羽和小琴一前一后走入前厅。贺凝羽低垂着头,看不清表情,但单见她姿态,黄萱便觉她是有些忌惮,心中更感满足。本想借此机会整治秦若岚和贺泰哲,不承想被贺凝羽破坏了,转而给贺凝羽些颜色瞧瞧,倒也不失为好法子。   “爹。”贺凝羽快步来到贺峰身旁,柔顺地轻问,“您找凝羽何事?”   贺峰侧目看了眼贺凝羽,声音流露出几分威严,“听你二娘说,你今天去了下人房,还是探望个男人?”   贺凝羽坦然地点了点头,“是的,爹,女儿听说家里责罚了一个下人,而且那下人伤得不轻,女儿怕这事传出去之后会对贺家名声不好,若是说咱们家仗势欺负下人,让不知情的人听了去不免生事,所以女儿就擅自做主,想去跟那下人谈谈,看有什么能帮助他的,希望能让他莫出去传话。”贺凝羽缓缓说着,并小心观察贺峰的表情,见他紧蹙的眉头渐渐舒缓开来之后,方又继续道:“女儿今天看过之后,那下人身上的伤挺严重,连下床都颇为费劲,想必最少也得在床上躺一个月。”   “依凝羽你话中之意,莫非咱们贺家连一个下人皆责罚不得?下人做错事就该罚,哪家不是这规矩?”坐在一旁的黄萱显然面露不悦,就连讲话的声音也提高几分,多了些许尖锐,“你堂堂一个贺家大小姐,不仅跑到下人屋子,还带着贺家新媳妇去,关上屋门,这让那帮子下人传来传去的,就不难听了?”   贺峰听了黄萱之言,复又望着贺凝羽,等着她开口解释。   “二娘说的是,这点是凝羽做得欠妥当了些,只不过当时一心想着贺家声誉,所以一些细节之事就没考虑清楚,而二嫂也是我硬拉着过去的,她对此事全然不知。”   “呦,听听,你所做难道还是对的不成?就不曾想到,若是你跟下人搞在一起的事情传出去,就……”   “好了,你给我闭嘴!”   忽然,贺峰开口,不由分说将黄萱的话打断,一脸不耐烦,“你就少说两句,再说,你责罚那下人的事,先前你也提过,要不是泰川那孩子惹事,又岂会生出这些事端来?”   他一句话成功让黄萱住了口,贺泰川轻薄秦若岚时,黄萱就在后面看着,只是在贺泰川被打后,才现身阻止。当时虽并没与贺峰明说,只几句话敷衍了过去,可真要追究起来,毕竟并非好事。   见黄萱不再咄咄逼人说下去,贺峰又转头看向贺凝羽,“你能为咱们贺家着想,也证明你懂事了,人也大了,爹很高兴,只不过,毕竟你冒失地去下人房,此举确实不合时宜,以后要是有什么想法,可以跟连管家说,让他去更为稳妥,你是贺家小姐,就要有闺阁女子的样子,知道了吗?”   贺凝羽见贺峰并没有生气,只是一脸的严肃,于是笑着颔首应道:“女儿明白,下次一定会注意。”   贺峰点了点头,挥手道:“你且先下去吧,我还有事。”   直到贺凝羽身影消失,黄萱才不甘地起身来到贺峰跟前,“老爷,明明是凝羽那丫头做得不对,您应该严厉些,给她些教训,否则如果被下人传出去,那可……”   “你就不能少说两句?”   被黄萱吵得头疼的贺峰原本就耐心即将用尽,眼下看清原来事情是黄萱小题大做,而她又再胡闹,他更是气恼,一时再懒得与她纠缠,于是起身准备往书房走去。可才一转身间,他肃然而又充满警告意味的声音又传了过来,“别有事没事眼睛就盯着那些孩子们,有时间好好管管你那宝贝儿子,这么大了就知道惹是生非,不务正业。”说罢,转身往后厅走去。   黄萱看着贺峰离去的背影,皱起秀眉,一脸怒气。在她心中,贺峰这番话明显就是厚此薄彼,要论浪荡不羁,贺泰川哪里比得上贺泰哲?可贺峰却只字未提贺泰哲,每次只是简单责罚他一下,加以惩戒就罢了。现在就连三姨太所出的女儿,贺峰都要护着,她再不为自己和儿子打算,在这贺家哪还能有他们母子安身立命之地? 第六章 芳心懵懂   贺凝羽才走出跨院,便看到秦若岚和灵儿站在院中。秦若岚神色中流露出的一抹担忧,映着灿然的日光如此真实而恳切,仿佛洒了些光辉在她身上,让贺凝羽心下一暖,快步走了过去。   “嫂子,在等我?”贺凝羽轻声唤了句。   秦若岚回身,连忙来到贺凝羽身边,急切地问道:“你有没有怎么样?刚才爹可有责罚于你?”说着,紧紧握住贺凝羽双臂,不住地打量着她。   贺凝羽见秦若岚候在此处,果然只为关心她,不禁纯真一笑,“没有,爹就是随便说了两句,无关痛痒,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   秦若岚一听,似是心中大石落下,轻呼一口气,“幸亏你没事,不然若真连累了你,我心里始终过意不去。”   “反正也无事,嫂子你就莫要自责了。”贺凝羽反倒一脸坦然,语气轻松,“即便是没有今日之事,如果有人刻意想找麻烦,终是难以避免。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   “此言也有道理。”   早已明了贺家并非安身之地,秦若岚对此也不做多想,心下赞同贺凝羽之言。她心思复又转到纪怀宇那处,黄萱一闹之后,她就算是抱着一丝侥幸之心,想要再去探望纪怀宇,关照他,已是不能了,甚至灵儿也不好总去露面。院子里谁都知道灵儿乃是她身边之人,灵儿再去下人房会让人生疑。   “对了,嫂子你是否还打算去那人处?”见秦若岚笑容之后隐着淡淡的忧思,贺凝羽会意地轻声道,“我看你比我还不方便,若你担心那人伤势,不如我帮你去。刚才爹也已经知晓,只简单叮嘱了一番,也未追究,所以我还是可以悄悄过去看看,待我看完,再将他的伤势告诉你,这样如何?”   秦若岚双目凝视贺凝羽,面露些许惊讶,“什么?你真愿……”   贺凝羽点了点头,“自然言出必行,反正我除了去学堂也无其他事,刚好自己寻些事去做,也是不错。”说罢,又给了秦若岚一个安抚的笑容。   “凝羽,谢谢你。”秦若岚握住贺凝羽的双手,认真道。   虽然她对贺凝羽帮助于她微感意外,可却是从心底感激贺凝羽,毕竟这样一来,也算得两全其美。只是秦若岚不知,贺凝羽之前只能算随口一提,但此刻,却是真心想为她做些事,只为她那份情真意切的担心。   自小生长在贺家,很多时候皆是人心隔着肚皮,贺凝羽虽然年纪不大,可在这方面却看得真切。即便是亲生母亲石晓柔,因着地位关系,在许多时候亦将对她的关心埋在心底,鲜少流露。秦若岚无意中一抹真情,于她来说好似阳光照进了心里,她瞬间便决定亲近这个嫂子。更何况——她脑海中飞快闪过方才那男人坚毅的脸庞,蓦地脸颊微热。   “好了好了,你今天说了好多‘谢谢’了,换一句也好啊。”为了掩饰自己微微波动的心绪,贺凝羽打趣秦若岚道,惹得二人都笑了出来。   “我看不如这样,嫂子你且先回房去,我去看一下那人,因为方才看他身后的伤口又撕裂开了。之后,我便到你院子里找你去。”贺凝羽道。   “好,就这样办。”   秦若岚目送贺凝羽离去,直到看不到她的背影,才缓缓吐出口气。自在贺家见到纪怀宇后,她第一次略感安心,转身向自己院中走去。   仅是短短半日,发生之事太多,秦若岚有些疲惫,只想坐上片刻,让思绪稍加沉淀,再去想其他。   缓步回到房内,见贺泰哲并没有睡在屋内,秦若岚差了灵儿去打听,原来他回来之后便直接去了一旁的书房休息,没有私自出屋,她这才放心下来。若他再任性跑了出去,贺峰那边,必然又起风波。   秦若岚步入房间坐了下来,轻扶额头,靠坐在榻上,边休息边等贺凝羽的消息。   贺凝羽来到下人房,见房门大敞开,不由得皱了皱眉,神色流露出几分凝重,生怕又是二夫人来了。内心斟酌了一下,她还是决定上前。可走进一看,却见贺连带着医生,正在给那男人诊治疗伤。   “连管家。”贺凝羽轻唤了句,人已经来到身前。   贺连转头,见贺凝羽已进了屋,连忙惊讶地起身相迎,“小姐,您怎到此处来了?男女授受不亲,眼下给他医治,您在场怕是不妥,还请先出去。”说着,贺连便挡在贺凝羽跟前,遮住床上****着脊背的纪怀宇。   “哦。”贺凝羽应了一声之后,依言转身走出房门,贺连亦跟着走出。   “连管家,你怎么在这里?”   贺凝羽凝眉,带了些许好奇。按理说,家里除了贺峰之外,基本上没有其他人会吩咐贺连做什么其他事情。所以,贺凝羽猜测,贺连是贺峰安排来的。   “老爷听了小姐的话之后,便吩咐我去找个医生给他看看,说是听着伤很重,别耽搁了。”贺连如实说道。   真的是爹?贺凝羽之前虽是这般想,可自贺连口中得到肯定,还是有点不敢相信。爹在她心中永远是那种高高在上,一脸的严肃模样。但此时,那一贯的形象却模糊起来,被一丝温和的影像所取代。   “那小姐您前来又是……”   “我也是来看他的。”贺凝羽也不隐瞒,在贺家生活十几年的经验告诉她,反正人都被看个正着,再装腔作势找各种借口,反而落人口实,不如坦荡以对。   “这……”贺连迟疑地看了看贺凝羽,脸上露出为难之色,“小姐您的身份,怎能来这里?”   贺凝羽不在意地轻笑,声如银铃,“好连管家,我才被爹训完话,你就莫要再念叨了,我也是怕还有风声传出贺家去,所以才来看看有什么能帮上忙的事。”   “原来如此。”贺连应着,也不再多说。   这时,一直在屋内的医生手提药箱走了出来,贺连和贺凝羽连忙迎上前去。   “背上伤口比较深,还有些发炎,又几次扯动开,导致结痂更加困难。我留点药,需每天抹在伤处,仔细照料,另外再开些口服的药加以辅助,希望他别发烧,不然这一关必定难熬。”   “医生,他的伤有这么严重?”贺凝羽蹙起秀眉,秋水般的眼眸中闪动着担心。   “嗯,不过只要伤口不碰水,不发炎,假以时日总会痊愈。”   “那要何时?”   贺凝羽闻听医生这解释并不满意,刚想追问,却被贺连从旁打断,“小姐,我看医生该说的也说了,我们贺家待这下人,能做的只有这些,接下来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我先送医生出去。”   贺连领着医生离开了,贺凝羽却没有走,而是略一思索,又走进了下人房内。   纪怀宇正趴在床上,见有人来,才抬头。   “小姐。”纪怀宇看清眼前人,动了动身体,似是要起身。   “你别动,快躺下。”说着,贺凝羽已经跨步来到床边,“刚才医生说了,你要好好养伤,才能尽快痊愈,再扯动伤口就更不容易好。”   “谢谢小姐。”   贺凝羽坐在了一旁的椅子上,笑着道:“你怎么跟我嫂子一样,都这么客气。”   纪怀宇听到贺凝羽提及秦若岚,不觉一怔,心底蔓延开一丝苦涩,顺着喉咙滑到肺腑,灼痛了心扉。明明刚才她就在这房内,近在咫尺,却被那许多双眼睛盯着,让他不能靠近。他知道,她要同他划清界限的一番话语,定不是出自真心,他多想拉着秦若岚的手,倾诉自己的感情,将她留在身边,抑或,带着她天涯海角、海阔天空,自由自在地生活。可眼下,他什么都不能做,只能守着她,任她在这牢笼般的地方受罪。想到这里,他心中的痛楚刀割一般,一时间,竟盖过了背后的疼痛。   “对了,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贺凝羽的声音打断了纪怀宇的思绪。   “我……”纪怀宇喃喃深思,之前黄萱的到来,越发让他认清秦若岚在贺家的情形,他不想因自己的贸然,给秦若岚带来麻烦。这贺小姐既然有此一问,便说明秦若岚未对她说明,他飞快思量着,该怎样跟她说最为适宜。   “怎么,我脸上有什么东西?”贺凝羽见眼前之人直愣愣地看着自己,不觉红了脸,心头如小鹿乱撞,手下意识抚上了脸颊。   “哦,对不起,是我失礼了。”意识到自己的出神,纪怀宇连忙收回视线。   “别在意,我叫贺凝羽,刚才来看你那人是我嫂子,叫秦若岚,你可曾听过她?”贺凝羽粲然一笑。   “什……什么?”纪怀宇不敢肯定她讲话的意思,于是谨慎地问。   “秦若岚,这名字你可听来耳熟?是否有什么远房亲戚,恰巧也叫这个名字?”贺凝羽继续问道。   纪怀宇顿时了然,定是秦若岚以此为说辞,解释她为何至此,贺凝羽才会有此一问。他忙做出恍然忆起状,“小姐说得不错,我叫纪宇,也确实有个远房亲戚叫秦若岚,小的时候曾一起读过一年学堂,后来她家便搬走了。此番我来到上海,听说她家出了事,而且她也嫁人了,因为多年未见,只想知她过得好不好,那日婚礼时就恰巧跟着进了贺家,没想到当时府里着急找下人,我便阴错阳差成了院子里的帮工。”   纪怀宇语速略慢,边说边小心地观察贺凝羽的神情,怕自己的叙述不当,会引起她不必要的猜疑。可将话讲完之后,他见贺凝羽一直是侧着头认真聆听,像是丝毫没有任何怀疑,纪怀宇这才放下心来。   “原来是这样,等一会儿我回去再跟嫂子说一下,兴许你们就在这儿认回了亲戚也说不定。”贺凝羽点点头,眼底带着天真单纯,让纪怀宇心生几分罪恶感。   “她……”纪怀宇本想要问秦若岚会否再来,可一想到刚才那个被秦若岚称为二娘的女人,对待他们咄咄逼人的态度,他就感觉全身不寒而栗。他为秦若岚担心,若是这次因为他导致秦若岚受到责罚,那简直比他受鞭刑还要难受,是他万分不愿见到的。   “你是想问我嫂子?”贺凝羽伶俐地会了意,俏皮地吐吐舌头,“她来你这边不方便,再被发现,怕是麻烦更大,因此我同她商量,日后我会代她常来探望你,你要有话,我也可帮你们转达。”   “有劳贺小姐了。”   “别叫什么小姐了,听着怪别扭,你既然与我嫂子许是亲戚,就和家里人一样,叫我凝羽便可。”   “凝羽。”   纪怀宇试着唤了声,贺凝羽暗自红了脸,垂首叮嘱道:“刚才我看医生也来看过你了,你依照他说的去做,应该一个月就差不多能养好。”   “嗯,待我养好之日,也该是离开之时。”纪怀宇声调低沉,凝结着说不出的不舍与苦闷。   “你要走?”   贺凝羽闻言,突然激动地站起身来,惹得趴在床上的纪怀宇也愣了一下。可贺凝羽却并不自知,兀自直直地望向纪怀宇,面带焦急等着他的回答。   “我本就是临时前来做工,并未有长久待下去的打算。”他不是不愿,而是不能够。纪怀宇原想,即便秦若岚嫁了人,若她生活得好,他就在她身边守护她,远远看着她也好。可今日之事让他发现,他想得太过简单,需要重新审视,怎样做对秦若岚才是最好。   “那你为何不留下来做长期工?我们贺家待下人很好,只不过有时二娘严厉了些,其实并不如你想的那样。”贺凝羽连忙解释,她有些为秦若岚着想,好似也隐藏了些私心,不管是哪一种,她就是希望这男人能留下来。   “贺小姐,我还有别的事情,况且二夫人已经对我很不满了,如果我再留在贺家,恐怕会连累你。”   “不会,之前我爹因为这事,已找了我去问过话,并未说什么,你尽可以放心。”   她爹?那不就是贺峰?纪怀宇心下一沉,原来这件事都惊动到了他,恐怕过不了多久,贺泰哲也会知晓。思及此,纪怀宇不禁叹了口气,看来他的伤势一好,就要赶紧离开才是。   见贺凝羽依旧双目灼灼看着他,并没有离去的意思,纪怀宇客气地开口道:“凝羽,这件事我们以后再讨论,我现在伤口有些疼,想休息一下。”   贺凝羽虽仍有不安,可旋即想起自己此行是看望这个病人,但自己却硬拉着他一直在说话。更何况,秦若岚还在等着她的消息,于是她站起身,“你好好休息,有事就去找我,我明天再来看你。”   纪怀宇见贺凝羽走出,并反身将门关上,这才松了口气。看来在贺家,秦若岚的日子并不会有多好过,尤其是二夫人刚才刁钻的模样,分明就是冲着秦若岚,若不是当时贺凝羽及时赶到,恐怕秦若岚就会受到二夫人的责罚了。   想着,纪怀宇的拳头渐渐握紧,指关节渐渐泛白。这样的贺家,秦若岚究竟在留恋什么?这时,纪怀宇在心中暗自做了决定,即便是前路苦难重重,他也要将秦若岚带离这是非之地。 第七章 往事依依   这边贺凝羽自下人房出来,径直依约去了秦若岚的院子。毕竟是个藏不住事的少女心性,一入了院门,便一路唤着秦若岚,想要迫不及待告诉她此行的结果。   “嫂子,嫂子——”   正在小憩的秦若岚,终是怀着忧虑未能睡熟,即刻便被贺凝羽清亮的声音吵醒,忙起身迎她,“怎么样?”   贺凝羽高兴地说道:“任务自然是完成了,这人叫纪宇,也觉得嫂子你长得像他的一个远房亲戚,所以才来这里做了家仆,我想他也正是嫂子所说的那个人。”   纪宇?看来纪怀宇刻意隐藏了他的真实身份。这样也好,因为在贺家毕竟时间不长,家里的这些人仿佛都戴着面具一样,就连秦若岚自己在贺家如何生存都还要从长计议,更何况是今日得罪了黄萱的纪怀宇。   “那他的伤势如何?”   “刚才我过去时,连管家居然也在那里,原来,爹让连管家去请了留洋的医生过来给他看伤,我当时还有些吃惊呢。”贺凝羽想了想又道,“他的伤医生说大概要养一个月,其间不能沾水,只要不发炎不发烧就能安稳度过。而且他说,等伤养好,他也就该走了,他还有其他事要去做。我有空再去看他,你若有什么话我可以帮你带去。”   “嗯,伤势无大碍就好。”秦若岚只低了头,没再接贺凝羽的话。   听了贺凝羽的话,秦若岚心里算是踏实不少,看来她和纪怀宇想到了一起,幸亏能够暂时先隐瞒住贺凝羽,只是她和纪怀宇之间,还有话没有讲完,也只有再日后找机会了。   纪怀宇的伤势在贺凝羽的细心照料下渐渐好转,每日,贺凝羽从学堂回来之后,不是去找秦若岚,就是过去看纪怀宇的伤势。她渐渐发现,纪怀宇言谈举止间显出他受过很好的教育。可每次谈到这里的时候,他都有些言辞闪烁,贺凝羽猜测这大概是因为她二娘的缘故,所以也并不追问。   可十几天后,纪怀宇却不告而别地离开了。   当贺凝羽推门,发现他并没有待在屋子里的时候,她的心情很失落,却也有些生气。失落的感觉对她来说很是陌生,而生气是怪他不告而别。上海如此之大,茫茫人海中,他们可还会再相遇?这个问题盘桓在贺凝羽心中,却无人能够为她做出解答。   纪怀宇离开贺家之后,日子在平淡不惊中如水划过。秦若岚本还担心贺泰哲是否会遵守两人间的定,但她很快便发现是自己多虑。贺泰哲在贺峰面前信誓旦旦地保证,行为上却丝毫未收敛,他在家过夜的时候很少,即便是归家,亦往往已是深夜,和衣便睡,话也没说过几句。   对于贺泰哲的劣迹,秦若岚不相信贺峰不知晓,因为即使他再忙,也总会有人到他耳边去吹风。不过,贺峰依旧保持视而不见的态度,秦若岚一时也猜不出贺峰心中在想些什么。   这日晚餐后,一家人难得聚在前厅里,原因是大夫人让下人熬了冰糖燕窝,传话到各院去请了所有人来吃。除了贺峰和贺泰哲未露面,其余人皆围坐在桌旁。   “本想差人给大家送过去,但转念一想,平日里能坐下聊天的机会并不多,正可联络些感情。”苏琴命丫鬟盛了燕窝摆放至每人面前,和气地解释道。   “这燕窝可是前几日新从南洋运来的,怕是也只有姐姐院子里才多些,若到了我们手上可都是稀罕物,平日都不敢随便吃,今日也算是沾了光。”黄萱语气客套,可脸上的笑容却看着因不甘而有些虚假。   苏琴不以为意笑着摆手,“妹妹想要尽管多拿去些便是了。”   “我可不敢,谁不知这是老爷特意留给姐姐补养身体的,我虽当家,大小事务皆由我过手,却不能贪了便宜去,不然落得以权谋私的口实就不好了。”   苏琴不再接腔,只是从容地将碗端起,用汤匙凑到嘴边,小口品尝起来。黄萱仿佛银针扎在棉花上,自讨了个没趣,也就安静地吃起东西,屋子里一时间安静得呼吸可闻。   这时,只听门外丫鬟恭敬地唤了声:“老爷。”   贺峰一路龙行虎步地走进厅内,藏蓝色下袍在他大幅度的动作下扬起一角,吹拂起一股烦躁气息。任谁皆不难从他暗沉的脸色中看出他此刻心情不佳。贺峰在桌旁坐下,立即有小丫鬟灵巧地上了茶。贺峰看也不看,端起茶盏,却一口未喝,复又放回了桌上,兀自叹了口气。   “是谁气着我家老爷了?”黄萱俨然因为当家,在心里已将自己当成了女主人,率先问道。   贺峰心烦地摇摇头,“别提了。”   苏琴见状也劝道:“可是生意上之事?老爷您不妨说出来,我们虽不能为您分忧,可也能听您念叨一下。”   “老爷您下午去了商会?”鲜少说话的石晓柔询问道。   “若不是去了那里,也不致生这一肚子气!”贺峰忽然一捶桌子,震得桌上杯盏皆叮当作响,“司马兴那个老狐狸,言谈间多次暗示要涉足珠宝业,与我们竞争。”   “爹,司马家做的不是丝绸生意吗?”贺泰川插话问。   贺峰冷笑,“你懂什么?现今丝绸业他司马家一家独大,人心不足蛇吞象,司马兴早已不满足于丝绸上的利益,对珠宝业虎视眈眈,现在他终于显露出野心来了。”   秦若岚并未开口,而是垂首,轻抚着眼前的青花碗,心里却没停止思量。这司马兴她以前从父亲口中听过一些,司马家早年为宫廷染布而出名,清政府倒台后,借着司马兴的铁腕风格,硬是在丝绸业中站稳了脚,叱咤上海滩,司马兴也因此被推举为商会会长。如今他要和贺家来竞争,虽说贺家是老字号,在根基上有优势,可商场并无绝对,只要司马兴出奇招,也未必不能制胜。   秦若岚正思索,只听得贺峰话锋一转,“我看该是时候让泰哲去铺子里熟悉生意了,将来若要跟司马家竞争,不能依靠我这把老骨头。”   “老爷,您可不老,正是当打之年呢。”黄萱妩媚一笑,以帕掩口的动作似若有所指,“我看索性让川儿也去铺子锻炼下。”   “川儿还在上学,以后再说。”贺峰并未应黄萱的提议,只是敷衍过去。他这两个儿子是何德行,他岂会不知?一个放浪形骸,另一个身无长才,可贺泰哲总是长子,让他不得不用,至于贺泰川,就有待商榷了。这令贺峰不由得忆及早年夭折的另一个孩子,那孩子若是还在,定不会是现在这般局面,贺峰忍不住心生一抹神伤。   黄萱并不是轻易放弃之人,“让川儿去,也好给泰哲做个帮手,不然泰哲一人,还刚入行,做起事来也困难不是?”   “这事我自有计算。”贺峰说着,视线落在一旁的秦若岚身上,“若岚,你是泰哲的妻子,我已想好了,你跟随他一起去打理铺子便是。”   此话一出,连秦若岚皆略为惊讶。她心里明白,贺峰这般提议,与上次洋人一事,少不得有所关联,可她不能应了此事,就算应,也不能在眼下。抛开自己与贺泰哲之间的陌生疏离关系不说,黄萱本意是想推了贺泰川出去,如果自己答应贺峰,无异于驳了黄萱的面子,日后在贺家的日子,恐怕会麻烦更多,很难明哲保身。   “爹,我才嫁入家中,院子里很多规矩还不熟悉,这事能否缓一缓?”   “就是,哪有女人家抛头露面干涉生意的道理?”黄萱不失时机道,“再说了,我看若岚当务之极,是该想想怎样拴住夫君,老爷想找泰哲,他可繁忙得未必能有时间。”   贺峰皱起眉,似乎这才发现贺泰哲未在,“他人去了哪里?”   “泰哲他……”苏琴略作迟疑,像是不敢说明贺泰哲的去向,但又担心说谎掩饰不过去,所以显得欲言又止。   贺峰充满威严的目光转向秦若岚,“若岚,你说!”   “除了冷香园,哥还能去哪里?”没等秦若岚回答,贺泰川闲凉的声音已传来,他轻佻地望了秦若岚一眼,“我哥也真是,放着家里可人儿不要,非要流连****。”他那说话的声调和眼神,都似乎是对上次没能成功一亲芳泽而遗憾。   “什么?那不肖子又去了****?”   见贺峰顿时有了些怒意,黄萱又火上浇油道:“可不是,亏上回他还拍着胸脯保证,我就说他的话不能尽信,他发誓要改,怕没有百回,也有几十回了吧。”   “老爷,泰哲也只是闷在家中多日,出去透透气罢了。”苏琴见贺峰脸色不善,忙为贺泰哲开脱。   “哼,非要去****散心不成?”贺峰双目一瞪,苏琴便不敢再多言。   虽并不担心贺泰哲,但毕竟若是贺峰迁怒于院子里,她与其他下人们也没好日子过,秦若岚还在想该怎样为贺泰哲解释,还未见人影,一道轻笑声便已传了进来。   “今天人怎凑得如此齐,好热闹。”语毕,身着月白色衣袍的贺泰哲已不紧不慢地走了进来,似乎还未闻出阴云密布的味道,犹自不怕死地笑着。   “泰哲,还不快跟你爹请安。”苏琴以眼神暗示儿子。   贺泰哲这才看清贺峰紧绷的脸,马上噤声乖乖地跪到贺峰面前,说了句:“爹,晚上好。”   “是很好,至少还没被你气死!”贺峰怒斥,“你还敢给我跑去烟花之地?信不信我打断你的腿?”   贺泰哲被贺峰的怒气吓得脸色有些发白,哆哆嗦嗦道:“爹,孩儿只是出去走走。”   黄萱上前两步,吸了吸鼻子,巧笑着,“奇怪了,泰哲你这是去哪儿散心,能走出一身脂粉香味?改日我也走两圈去。”   “二娘——”贺泰哲只唤了声,便心虚地低下头。   “瞧瞧,那日在婚礼之上,为了一个****女子,对我横眉立目的劲头呢?”黄萱又是一番冷嘲热讽。   “二娘,那是情急之举,我哪敢对您不敬?”   “这话可真是折杀了我,你可是堂堂大少爷,而我不过是个二房罢了。”   “大哥才应是贺家真正的大少爷。”贺泰哲似是嘀咕道,他声音虽轻,却轻易传遍屋内每个角落,让秦若岚有种他是故意为之的感觉。可她望向仍跪在地上的贺泰哲,却见他维持着低头认罪的模样,丝毫看不出任何异端。   他这一句话,让气氛瞬时夹带出少许压抑,贺峰凝望贺泰哲半晌,忽而幽幽叹了口气,“泰哲回房去禁足一星期,每日饭食由专人送去,若岚代为看管他,没我命令,不准他踏出房门一步,期限满后马上到铺子报到。”语毕,他已快步往外走去。   “老爷——”黄萱在贺峰身后不甘地唤着。她想不通,贺峰为何会轻易饶恕了贺泰哲,只给了他这么个不痛不痒的责罚?   此时的贺峰心中,也是心绪凌乱。他方才本意自然是想好生责罚贺泰哲,但就如之前多次一样,到关键时刻,看到贺泰哲那张与死去的大儿子有八九分相似的面庞,却总下不了手,才会造成贺泰哲如今这放浪不羁的性子。可因意外死去的那个优秀孩子,是他心底永远的痛,那份舐犊之情,又有谁能体会?   回到房中,秦若岚反身掩上门,贺泰哲却像不在意般,双手垫在脑后随意往床上一躺,也不脱鞋,整个人显得懒散而漫不经心。   秦若岚扫了他一眼,立在不远处望着他,淡然开口,“上回在祠堂我已说过,你若是真心喜欢夏莲,和爹提娶了她入门便是,你却只字不言,还犹自往****跑,惹你爹生气,今日他因为商会之事正在气头上,将你禁了足,你这是何苦?”   “我又不是爹肚子里的蛔虫,怎知他气恼?罢了,权当我倒霉。”贺泰哲懒懒一抬眼皮,“再者说,我们才成亲三个月,现下就提娶妾,爹会同意才怪。”   秦若岚心知他所言也在理,便不在此事上继续讨论,而是转了话题道:“对爹方才所说让你去铺子里之事,你有何打算?”   “随便敷衍一下便是,反正不几日,爹便会看出我并非做生意的材料,想必就会放弃这念头。”   “我看你应当收收心多努力,你爹看样子对你很是器重。”秦若岚劝道。   “爹只喜欢大哥。”若有似无的嘀咕声自贺泰哲口中传出。秦若岚一时未能听清,下意识反问:“什么?”   “没有。”   其实秦若岚隐约间,也听到贺泰哲提及贺家死去的大少爷,不禁对此又多了几分好奇,可也知继续追问,贺泰哲亦不会多谈。见秦若岚仍有些怀疑的目光,贺泰哲勾唇一笑站起身,往她的方向走了过来。两人间本没几步距离,贺泰哲顷刻便到了她面前。秦若岚本欲后退,却触及贺泰哲饶有兴味的神情,硬是挺住未移动半分。不过,她脑中瞬间有些纷乱,如羽毛拂过一般,倒忘记了先前所想。   “你若有兴趣,倒是可以去铺子学习,但如果你是惦记着贺家家业,怕是得经过二娘他们的同意了。”   意识到贺泰哲话中深意,秦若岚如水的眸子中因怒意闪出粲然光辉,“你误会了,并非每人眼中都只有钱。”   “哦?”贺泰哲挑眉,微微低下头,薄唇几乎贴上秦若岚的耳朵,顿时夹带出一股暖风,如春日蝶舞,翩然流连花间,乱了如画的宁静。秦若岚略偏了偏头,却避不开他干净浑厚的气息,抑制不住微乱了心,才听贺泰哲在耳边道:“既是如此,还是好生待在这院子中,做好你的少奶奶便是。”   贺泰哲说完这句话便直起身子,让秦若岚松了口气。贺泰哲视线却没离开秦若岚,而是将她细微的表情尽收眼底,嘴角扬起不易察觉的弧度。他此举无非是想警告秦若岚,让她勿出风头,虽相处时间不长,可他只觉眼前的女人并不像表面那样沉静简单。至于自己为何如此做,贺泰哲也说不清是因要小心黄萱,抑或是好奇秦若岚会作何反应。   贺泰哲不开口,秦若岚也不说话,屋子里一时间陷入沉默,显得有些尴尬。不知是不是想要缓和气氛,贺泰哲伸手在怀中摸索一阵,取出个小物件,交到秦若岚手中。   秦若岚定睛一看,是个紫铜手炉。样貌并不算华丽,但能看出雕刻精致,每道线条皆圆润细腻,握在手中温润的暖意便蔓延上来。   见秦若岚不解地望着自己,贺泰哲含笑解释,“眼下上海虽是入了春,遇阴天下雨还是有些凉意,今日在素姨处见这东西小巧,正适合女人家使用,便要了来送给你,就当上次你为我求情的谢礼。”   “若我没记错,我们是平等交换了条件,只要你遵守承诺,无须再多此一举。”   秦若岚说着,就要将手炉塞回给贺泰哲,却被他又推了过来,“那就算贿赂你好了,反正我禁足一事你是爹指派的监工,还请娘子手下留情。”   “有在这里耍嘴皮子的功夫,不如想想怎样努力让你爹消气。”   贺泰哲双手一摊,复又走回床边躺下,“无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过得一日算一日。”   “如此我也不要,从****拿出的东西我不稀罕。”听贺泰哲说到素姨,秦若岚直觉她是冷香园的****,心中不免不舒服。   “随你,反正送与你,你要扔要用,凭你处置。”贺泰哲并不解释,只闭了眼,“我累死了,睡了。”之后,便闭口不言。   秦若岚站在床头又凝视他片刻,见他再无动静,好似真的睡着一般,略凝神想了想,还是将手炉收到柜子中,转身走了出去。 第八章 埋下祸根   因不想与贺泰哲独自相对,在书房坐了片刻,直到夜沉如水,秦若岚才又折返回卧房。屋内没点灯,月光如银,洒落新辉。见贺泰哲依旧四平八稳躺在床上睡着,似乎连姿势都未动过,秦若岚站在门边有些迟疑,这间房本是为她和贺泰哲新婚所备,只是结婚后几个月,贺泰哲基本没在家过夜,偶尔夜半归来,也仅是在客房小憩,秦若岚才能占据了一张床睡得安生。   看他今晚却无半分离开的意思,秦若岚不禁迟疑了。虽说紫檀的床铺宽敞无比,睡下两人断不成问题,可她并不想与贺泰哲太过亲近。不然,自己还是离开好些吧?反正他在家也待不了几日,暂且去书房睡,那里也还算干净整洁,再铺上几床薄被,应不是问题。   想到这里,秦若岚转身便要走,贺泰哲含着戏谑的声音自身后蓦然响起,“娘子,要去哪里?”   他的称呼让秦若岚微微不悦,怎么听起来都好似带了调侃轻薄的意味。她愤而望去,只见贺泰哲不知何时已睁开了眼,四目相对,有丝清浅的波澜自空气里蔓延开来。秦若岚暗自定了定心神,不明白这般纨绔子弟怎会有如此清亮的眼眸。像是闪动着日月微光,总让人心念粼动。   “你能否换个称呼?”秦若岚终是故作若无其事状开口,却不再看贺泰哲。   “你嫁给了我,我唤你‘娘子’有何不妥?”   让人不舒服的不是他的称谓,而是他将这二字说出口时的语气,总像是在唤****女子一般。秦若岚张了张口,还是忍住了未说,只淡然回道:“听着不习惯。”   贺泰哲倒也不追究,而是反问:“那唤你什么?”   “若岚。”   “这样未免太过生分。”贺泰哲略有不满道,“不如我叫你岚儿,如何?岚儿,岚儿……”贺泰哲说着,复又唤了几声,似乎很是满意。秦若岚刚欲辩驳,又听贺泰哲道:“你若再不依,我就还唤你‘娘子’。”   见他一副无赖模样,秦若岚颇无奈,只得默许,望了望他,“你就睡这里好了。”   “你要去往何处?”   “书房。”   “你就这么不愿与我共处一室?怕我不顾约定,化身为狼?”贺泰哲唇角微扬,“你放心,我尚未忘记先前的约定。”   “我并非不信任你。”   “如此便留下吧。”贺泰哲随意摇摇手。   “毕竟不妥。”秦若岚轻声拒绝。   “怎样才算妥?难道要众人皆知,贺家少奶奶去睡书房?你觉得,若传入爹耳中,可还会相信你之前说不怪我,为我所言的那些好话?”   贺泰哲言辞忽而犀利如针,直指主题,让秦若岚心下一惊,一丝疑惑浮上心头。确实是她想得不周详,可听他说话语气,真是那个浅薄轻浮的贺泰哲?她目光搜寻着他面上神情,但他的脸隐在床沿阴影之中,若隐若现看不真切。一时只觉他周身气息如玉的温,又如冰的冷。   失神片刻,秦若岚摇摇头,想必是自己看错了。她走至床榻前道:“床给你睡,我睡地上。”   她才伸了手去扯被子,不期然被坐于床上的贺泰哲握住皓腕,秦若岚挣了挣,不解地看他。贺泰哲一挑眉,“床大得很,足以睡下两人。”   “你答应过不碰我。”秦若岚声音里带了些紧绷。   贺泰哲淡然一笑,“你以为我会乘人之危?我虽算不得什么大丈夫,那日许下承诺也是被你所逼,但我既然答应你,定不会染指你。”   “我不习惯与人同床。”秦若岚怕他继续纠缠,只得随口道。   “看来你是死也不肯和我一起睡了。”贺泰哲的话令秦若岚全身戒备,怕他又要耍花样,谁知他却放开她,径自扯了被子,下床铺在了地上,“这鬼天气,地上冰冷睡不好,你睡床,反正我方才好生睡了一觉,也不觉困乏。”   “我……”   见秦若岚咬唇迟疑的模样,贺泰哲和衣躺下道:“无须感激我,今儿个本少爷心情好,不知道哪天就会同你换了去睡床,我看你还是趁有福可享,好好睡下。”   贺泰哲语毕,人已经转身背对秦若岚,看似再无开口之意。秦若岚又端详他背影半晌,才脱了鞋袜躺在床上。屋内静谧得不闻一丝声响,唯有渐暖的夜风自窗缝悄溜而入,吹起一室暖意。   秦若岚躺了片刻,直到听见贺泰哲传出睡熟后均匀的呼吸声,她略一思索,翻身下地,取了床上一床薄被,展开覆在了贺泰哲身上。夜凉如水,他既将床让给了她,她也不能眼睁睁看他染了风寒才是。   清晨一抹晨曦,如雾如素,笼在窗棂上,薄薄打进屋内。贺峰挺直脊背立于桌案前,手轻抚着一块红木牌位,上书几字:爱子贺泰齐。   昨日贺泰哲一席话,触动了贺峰内心深处最深沉的痛。大儿子出生时,初为人父的那种喜悦似乎就在昨日,他将一切殷殷期望都寄托在贺泰齐身上,而此子也甚为乖巧懂事、聪明伶俐,以至于小小年纪便已崭露锋芒,让他有了将家业尽快传给他的想法。   可谁知一夕物是人非,父子俩天人永隔,白发人送黑发人,让他情何以堪?他只有隐藏起痛失爱子的伤悲,爱屋及乌将感情转到贺泰哲身上,谁料贺泰哲却是那般不争气的性子。虽对贺泰哲幼小时关注不多,可他分明记得那孩子小时候也听话得很,怎现在如此让人头痛万分?   思及此,贺峰重重叹口气,将牌位重又小心地摆放回原位,依旧驻足凝视,眼中慈爱涌动,似望着自己爱子一般。贺泰齐的灵堂并未与贺家其他牌位一起放在祠堂,而是被贺峰单独安排在了祠堂旁的一间小屋,因此每当思绪烦乱,他便喜欢到这里走上一遭。   本以为让贺泰哲成了家,他便会收收心,可谁想到他依然故我。贺峰不确定把贺泰哲推到店铺去的决定是否正确,可玉不琢不成器,虽不能确定这玉的成色,他总要试上一试,因为他别无选择。贺泰齐死后,贺泰哲便是贺家大少爷,终有一日,这个家要落在他头上。   贺峰又站立良久,直到窗外一缕艳阳已不被门扉遮挡地直映了进来,他才仿佛回到现实般,复又望了牌位一眼,转身走了出去。   贺峰轻掩上小屋的门,忽见一人站在不远处。那人见到贺峰的身影,娉娉婷婷走了过来,一袭绛红色旗袍包裹着玲珑身段,正是二姨太黄萱。原来,黄萱越想昨晚之事越不甘心,她有所觉贺峰想要将家业移交给贺泰哲,她就不信她不能将自己的儿子扶上去,因此,早些时候她便想寻贺峰继续昨日的谈话,可未见贺峰踪影,问过家仆,才知贺峰往祠堂这边来了。   眼下见贺峰自祠堂旁的小屋步出,黄萱心下明了。那里是大少爷贺泰齐单独供奉牌位之所,平时除了贺老爷和大夫人,其他人皆不许进去。   见是她,贺峰皱了下眉。黄萱却似浑然未觉,走到近前亲昵地挽起贺峰的手臂笑道:“老爷,我一早就命人炖了汤,您到我院子里去尝尝。”   “今日就算了,我要赶去铺子里。”   “只这一会儿时间都没有?”黄萱不依地摇了摇贺峰的手臂,看似无意又道,“铺子里这么忙,不如多派些人手,我看就让川儿也过去帮忙,一来能熟悉生意,二来和泰哲也好有个照应,三来老爷您也能多些时间歇息。”   听黄萱旧事重提,贺峰不禁心中越发烦闷,只一挥手道:“此事急不得,要找合适时机方可。”   黄萱并不放弃地追问:“那是何时?”   贺峰略一想,“我看还是等泰哲在铺子里立了足,再想办法将泰川安排进去。”贺峰说罢,人已决然离开,并不再给黄萱开口的余地。   听出贺峰话中明显敷衍之意,黄萱唯有兀自站在原地懊恼。贺峰心中只有贺泰哲,看来若不扫清这障碍,贺泰川要出头太难。黄萱绞动着手指,眼中闪过一抹阴郁的冷意。   话说纪怀宇离开贺府之后,并没有独自北上,而是选择留在上海。纪怀宇的老师很喜欢他,于是就给他介绍了一份工作——女子学堂任课老师。   纪怀宇站在校园的玉兰树下,此时的玉兰花已竞相开放了。秦若岚以前尤爱大学堂的玉兰花,每到玉兰花开时,纪怀宇都会陪着她站在玉兰花下,看着玉兰花含着苞,朝着天空,充满了活力。尤其到了花苞张开全身时,有微风吹过,便会有那么几片花瓣悄然落下,而秦若岚看着片片飘落的玉兰花瓣,脸上却露出淡淡的遗憾。   纪怀宇曾经将玉兰花做成标本,可放在书中的花瓣并没有落下时的影子,渐渐有些发黄了。秦若岚知道后告诉他,有些东西只适合远处珍惜,而不适合近处珍藏。   “怀宇。”   忽然,一老者的声音传来,打乱了他的思绪。转身一看,原来是女子学堂的校长——黄坤。   “黄校长,您好。”纪怀宇说着,恭敬地鞠了一躬。   黄坤哈哈笑了出来,中气十足,若不是一头白发,丝毫不显老,“怀宇,以后大家都在一起教书了,不用那么客气,走,我带你去班里看看。”   黄坤领着纪怀宇来到班级门口,这时,上课铃声响起,女学生们纷纷跑回教室。   “同学们,今天为大家介绍一位新来的老师,他叫纪怀宇,今后教你们诗歌。”黄坤高声说罢,在座的女学生都纷纷投来打量的目光,有的毫不掩饰,有的则害羞红了脸。   站在一旁的纪怀宇忽然感到一道灼热的目光向他投来,惹得他很好奇,循着那道目光看去,原来是贺凝羽正凝视着他。   纪怀宇清了清嗓子,待黄坤离开教室之后,他来到讲台上,清亮的嗓音开口说道:“大家好,我是你们以后诗歌课的老师,希望能跟大家好好相处,现在我们开始上课……”   纪怀宇很快就进入状态,按照之前准备好的材料一一讲解。但直到下课后步出教室,他依旧觉得那抹灼热的目光注视着他。   对不起,贺凝羽。纪怀宇在心中暗想到。   “请等一下。”   才一转弯,正准备下楼梯,却传来一个如莺啼般的声音。纪怀宇当然知道这个声音的主人是谁,他迟疑地站住了脚步。   “为什么躲着我?”贺凝羽开口质问道,“你知不知道,你这样不辞而别我很担心你。”   初在课堂上见到纪怀宇时,贺凝羽无法形容自己的心情。惊讶、疑惑、喜悦,纷繁复杂的心绪几乎将她淹没。贺凝羽是深居简出的小姐,平日里接触的男人极少,凭空涌上这些心境,让她无措中竟也感到内心充实,仿佛徘徊在暗夜中偶见一盏明灯。   贺凝羽抖了抖唇,泪水朦胧了眼底。   “我……”纪怀宇见贺凝羽一脸的委屈,惹得他有些手足无措,嘴中的话语却迟迟也说不出,因为他不想让贺凝羽真的在这里大哭起来。从身旁走过的同学们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弄得纪怀宇很是不自在,倒是贺凝羽,丝毫不去理会其他人的目光,依旧目光直视着他,渴望他能给出答案。   “你先去上课,等你放学我们再谈。”   这时,上课铃声响起,纪怀宇想先让贺凝羽去上课,而他则想想借口,可见贺凝羽站在那里依旧保持着刚才的动作,固执得如一株青苗,他也只得微微叹了口气,“走吧,我们去校园里说。”   纪怀宇快步往前走,贺凝羽跟在后头,为了赶上他的脚步,不时还需要小跑几步才能跟上,但她丝毫不放弃。   走到那棵玉兰树下,纪怀宇停住了脚步,他思量了下,才转身说道:“我不告而别,也是怕因为我的缘故而连累你又被二夫人责备,所以请你不要生气。在贺府你这么用心地照顾我,我很感激你,若是以后你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我会尽全力帮你,可以吗?”纪怀宇说着,双目凝视着贺凝羽。   贺凝羽盯着纪怀宇,那如平潭幽湖一般的眼眸中,分明映出了自己的身影,她很高兴,顿觉之前的委屈与不满化作烟云随风而去,随即嫣然一笑,“如果除了你的名字,其他都没有骗我,我就原谅你。”   纪怀宇并不言语,而是朝她淡淡一笑之后,便转过身去。他不想欺骗眼前单纯的女孩,可也无法做出承诺,这许诺太过沉重,为了秦若岚,他身不由己。   “其实,我更担心你身上的伤。”贺凝羽解释道,可见纪怀宇并未为之所动,继续又说,“其实,嫂子也很关心你的伤势。”   贺凝羽话音才落,纪怀宇却猛然转身,黑眸中光芒闪现,“真的?她有问我的事?”   纪怀宇突如其来的反应,让贺凝羽怔愣在那里,她不明白为什么一提到秦若岚,眼前的男人就如此激动。难道……贺凝羽摇了摇头,打消了自己的胡思乱想。   纪怀宇似乎也觉得自己过于突兀,于是连忙又道:“没想到没见过几次面的远房亲戚,竟也这样关心我,你瞧,真是让我高兴到一时忘形。”   贺凝羽听了他的话,朝他展颜微笑,“你现在和我已经认识了,以后我们就是朋友,你若有事,也可以找我。”   “嗯,好。”纪怀宇并不多言,只是应付般点了点头,侧目想了想,缓缓问道,“若……少奶奶最近怎样?”   “嫂子?”贺凝羽反问,见纪怀宇点了点头,反倒让她有些不解。为何他如此关心嫂子?难道就是因为他们是很久未曾见面的远房亲戚?可虽然与秦若岚相处时间不长,但她相信嫂子的话。抬头看向眼前的男人,目光中充满了诚恳,她也是相信他的,于是如实回答:“嫂子很好,我经常去找她聊天。”   “那便最好了。”   纪怀宇虽是喃喃自语,可却被一直注视着他的贺凝羽全都听到,她微微一震,旋即又将怪异的想法压了下去。贺凝羽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见到纪怀宇之后,她真的很喜欢跟他说话,更喜欢跟他在一起,哪怕他们聊着其他人的事情,她也无比珍惜眼前这一刻。 第九章 暗遭陷害   七月里的天气已入夏,空气中带着丝丝难掩暑意。尽管在屋子里摆了一些冰盆,也依旧是不断淌出汗来,让人苦不堪言。但这其中,并不包括秦若岚。   秦若岚本就是个喜静之人,就是坐在书房中看上一日书,也不觉无趣。被禁足的贺泰哲整日嚷嚷着无聊,要秦若岚陪他在院子里转转,美其名曰培养感情,都被秦若岚婉拒了。她宁愿待在书房,也不想和他一起瞎溜达,浪费时间,也无此必要。   于是,贺泰哲只得跑到各房各院,逐个与丫鬟们闲聊去了。至于有人背后议论,说哲少爷****习性不改,在家闭门思过,还要****丫鬟,秦若岚只当耳边风,吹过了无痕。毕竟她的任务就是看着他莫再出去惹事,他在家中做些什么,人在哪里,她皆不想干涉。   秦若岚抬头望了望窗外橘色天际,不觉间又过了一天。她起身转了转脖颈,正准备回院子里去用晚膳,才踏出书房,便见一家仆打扮之人匆匆几步来到她面前,低头行礼道:“少奶奶,老爷叫小人传话,说在祠堂候着您,叫您过去一趟。”   秦若岚微怔,对贺峰突然唤她去感到疑惑,出言询问:“是何事如此急?”   “老爷未说。”家仆摇摇头,他始终谦卑地垂首,令秦若岚看不清他的模样,只觉有些陌生,却又觉得自己多想了。贺家极大,她不可能将下人逐一认得也不足为奇。   容不得多想,秦若岚应了句“我知道了”,便不敢耽搁地往祠堂而去。   穿过庭院,越发僻静,特别是行至祠堂外,与上次探望贺泰哲所见并无分别,依旧没有一个人影。秦若岚奇怪贺峰为何会约她在此见面,刚要往祠堂一探究竟,身后一个声音又道:“少奶奶,这边。”是方才那报信家仆,他不知何时跟在秦若岚身后至此。   秦若岚顺着他所指方向望去,才发现高大的祠堂旁还有个小房间,进深比祠堂略多,房檐也矮了不少,丝毫不惹人注意。上次来祠堂,她便没发觉这地方。   “少奶奶,请,老爷在里面等。”不给秦若岚继续打量思索的时间,家仆复又催促。   秦若岚颔首,移步来到门前,抬手刚要敲门,只轻轻一碰,门却已然吱呀一声打开,秦若岚向里望去,屋内光线晦暗,在透窗而入的斜阳余韵中,隐约飞起灰蒙蒙的尘土。她向前探了一步迈入门里,想要看个分明,却见脚边似乎躺着东西。   她蹲下身,才看清地上竟是个牌位,上书“爱子贺泰齐”五字。秦若岚一怔,一时间想不起贺家有此人,但未等她反应过来,门口复传来脚步声,一道人影遮住最后一抹光芒,急踏着步子走了进来。   秦若岚转身,看清来人后恭敬地唤道:“爹。”   贺峰并未答话,只是脸色阴沉,在看到秦若岚手中牌位时,更是怒意不可抑制地显露出来。他两步行至秦若岚面前,劈手夺下牌位,狠狠瞪了秦若岚一眼,才小心地将牌位重又摆放回桌案之上。   “爹,我……”平素里贺峰虽威严有余,可秦若岚从未见贺峰如此大怒,且不知原因为何,她心下不禁有些着急,开口想要解释,却被随即一个带着嘲讽的女声打断,“老爷,我就说看到有人影在祠堂附近鬼鬼祟祟吧?不过不承想,原来是若岚。”   贺峰依旧不说话,但明眼人皆能看出他满目凌厉。倚靠在门边的黄萱也不恼,继而继续开口,这次却是向着秦若岚,“不过若岚,这贺家可不是什么地方皆能乱闯的,你可知这是何处?这屋子里单独供着去世的大少爷牌位,平日里除了老爷和姐姐,任何人都不许踏入,你胆子也太大了些。”   “这是……”   秦若岚刚想说是贺峰叫她来此,一抬眼,却早已不见了方才传话的那名家仆。目光触及黄萱秀眉微挑、眼波流转、唇角含笑,顿觉她神色有异,看来此事皆是她安排,自己即便解释,黄萱也有办法令她百口莫辩。   “你还有何话可说?”贺峰沉声问。   “老爷,您还问她作甚?若不责罚,家规何在?”黄萱说得掷地有声,理直气壮,旋即话尾一转道,“不过若岚怎么也是新妇,对家中规矩不熟悉尚在情理之中。可毕竟是泰哲院子里出了错,定是他未说清楚,我看这件事,该领罚的是他。”   秦若岚岂会不明白,黄萱精心设计这一切为的便是想方设法打击贺泰哲。但她不能让黄萱得逞,暂且不论夫妻之情,她不愿亦不会成为别人手中的一枚棋子。秦若岚在贺峰面前,双膝跪地道:“爹,这不怪泰哲,他之前曾告诉过我这里不可入,乃是若岚自己忘记了。”   “哟,不承想这才几日工夫,便是夫妻情深,你有何证据证明他告诉过你?你便是替他开脱,他也难辞其咎。”黄萱凉凉道。   秦若岚微仰起头,声音波澜不惊,“那么二娘又是否能证明泰哲并未告诉过我?”   “你……”黄萱怨怼地瞪她,又不好说太多,怕泄露了自己所做之事,只得故作底气充足,声音越发尖厉,“老爷,您看她这是什么态度?毫无反省之意!”   “够了!”贺峰怒斥,“也不看看这是何处!既然若岚你对家规还未背熟,就罚你跪在祠堂反省,直到懂得守规矩为止!”   “老爷——”   黄萱撇撇嘴,似乎对这惩罚并不满意,但贺峰已拂袖离去。黄萱冷然扫了一眼秦若岚,秦若岚依旧镇静自若,黄萱不免愠怒,跟着贺峰走了出去。唯留下秦若岚一人,静立于黄昏之中,脊背挺直,身影犹如青松一般。   夏夜的风中犹自带着几分微凉,一股江水的润泽气息浮动在空气中,宁静而氤氲。经过晚风一吹,贺峰心中怒意亦随着脚步淡去,行至前厅,早已冷静下来。方才事出突然,他确实有些冲动,秦若岚毕竟是贺家新妇,太过苛责对她实属不公。   “老爷,喝杯茶消消气。”黄萱不知何时已跟了进来,自桌上执起茶壶,取了茶盏,倒了杯温茶,体贴地递到贺峰面前。   贺峰在桌旁坐下,缓缓饮下半盏茶之后,才转头问:“你说,我对若岚的处置是否不妥?”   “老爷此话怎讲?”   “她才入门不过四个月,家中诸多事还需慢慢适应。”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她既犯错,便理应受罚。”黄萱还不甘秦若岚将所有过错揽上身,破坏了她原本计划,遂秉着公事公办的口吻道。   贺峰轻叹口气,“我看此事便作罢了,一会儿差人去叫她回房便是。”   黄萱见贺峰有意就此放了秦若岚,心中更是不满,继而眼睛一转道:“老爷您才将她处罚,若马上收回命令,怕是驳了您的面子,在下人面前也失了威严,不如这样,让我替您跑上一趟,做个人情让她回去。”   见贺峰尚有丝犹豫,黄萱接着又道:“再者说,老爷您是为若岚好,想要她知错能改,我苦口婆心训她两句,也好让她认个错,不违背了您一番苦心,我们女人家说话,总比老爷您来得更贴心。”   贺峰一思索,觉得黄萱此言也有道理,点头道:“反正平素家中之事亦是你来管,此事便交与你去办,莫要耽搁。”   “好,我即刻就去。”   黄萱说着,眉开眼笑地退了出去。但她并未依言马上去祠堂,而是回房中换了身衣裳,喝上一盅滋补汤,耽搁了许久,直到月上柳梢后,才唤上自己院子中的大丫鬟小琴,一同来到祠堂中。   祠堂中未点灯,洒落进来的月色将正跪于正中的秦若岚身上镀了一层浅薄的银辉。已过了一个多时辰,尽管接触地面的膝盖已从开始的疼痛,直至渐渐失去知觉,刺骨的凉气从骨缝中不住往上蹿,她却咬紧了牙不让自己有一丝松懈。   此时黄萱已推开门走了进来,勉强勾了勾嘴角,扯出个敷衍的笑,“哎哟,瞧瞧这可怜的,让我都心疼,只可惜有人就未必有这心思了,亏泰哲跪祠堂时,你连夜赶着来探望他,可眼下他还不知在哪个院子里和小丫鬟调笑快活呢!”   秦若岚深知黄萱来者不善,自是并不答话,兀自垂首望着地上。   黄萱偏不肯善罢甘休,她以眼神稍作示意,跟着她一起进来的小琴便上前几步,捏着秦若岚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来。此举若是放在平常,即便小琴是一等丫鬟,也断不敢对身为少奶奶的秦若岚不敬,可有黄萱撑腰,便又不一样了。见黄萱点点头,小琴手上力道不禁又加重几分。   一股蚀骨的疼痛顿时从下巴传来,秦若岚吸了口气,眼底的神色却依旧坚毅无比,让黄萱有种挫败感。她居高临下斜睨着秦若岚,冷声道:“老爷让我来看你反省得如何?你可知错?”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秦若岚淡然以对。   “哼,你的意思是说你没错了?”黄萱双眼一瞪,“小琴,给我掌嘴,我看她还嘴硬!”   小琴高高扬起右手,刚要落下,只听得门外传来一道低沉醇厚的男声,“二娘,手下留情!”   急匆匆自外面走入之人,竟是贺泰哲。秦若岚往他身后望去,只见灵儿的身影探了个头,又消失在夜幕的掩映中。她心下了然,必定是灵儿这丫头机灵,听说她被罚一事之后,去找来了贺泰哲。   贺泰哲虽是一副对黄萱毕恭毕敬的模样,但他发了话,小琴也不敢轻举妄动,只得收了手,望向黄萱。黄萱冷哼一声,显然并不将贺泰哲放在眼里,“泰哲,家内一直是由我当家,现下若岚犯了错,我连处罚的权利都没有?”   “二娘,若岚打不得。”贺泰哲俯首帖耳,慢慢道,似是对黄萱的态度有些畏惧。   “我知你心疼她,可她犯了错,就该罚,否则岂不乱了家中规矩?”   “二娘说得极是。”闻听贺泰哲顺从的话语,黄萱不觉露出得意的笑容。虽然贺峰重视贺泰哲,她也因此对他不得不有所戒备,但自黄萱心中,始终觉得贺泰哲不过是个扶不起的阿斗,成不了什么大气候。只是黄萱的笑还未收尾,贺泰哲话尾一转低声道:“可二娘,是爹让我来带若岚回房的。”   他的声音不大,回荡在原本安静的祠堂内却显无比清晰,让黄萱的笑脸顿时僵住。尽管她对贺泰哲此言心存怀疑,可回想起贺峰让她来此的目的,若是被贺峰知晓她故意责罚秦若岚,怕是节外生枝。   思及此,黄萱讪讪一笑,“既是老爷意思,我当然不会阻拦,你带了她回去便是。”   “若岚,听到二娘的话没有?我们走。”   秦若岚闻言正准备起身,不承想膝盖因久跪早已没了知觉,不期然蓦地失去重心,向前倾倒去。她心底一惊,尚未来得及惊呼,已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一仰头,正对上贺泰哲清亮的黑眸,双目如潭、暗波盈动,仿佛一颗破云而出的闪亮星辰。   秦若岚呼吸一滞,贺泰哲却已打横将她抱起,大踏步走出了祠堂,丝毫不顾忌旁人的眼光。   贺泰哲抱着秦若岚,一路自祠堂径直回了两人的卧房。因是夜晚,除了值夜的家仆,也并无太多人看见,但在与人擦肩而过时,秦若岚还是将头微低,看起来像是埋在贺泰哲颈窝间,避开其他人异样的目光。即便是在自己家里,两人又是夫妻,可毕竟没有肌肤之亲,这般的亲密使得秦若岚不适应。   才行至房门口,灵儿便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灵巧地打开门,待两人入内,才又体贴地将门关好,留出一方二人世界。   “这丫鬟我怎么从未在院子里见过?”贺泰哲将秦若岚轻放在床上,装似随口问了一句。   “我见她伶俐,自大夫人院子里要过来的。”   “我娘?”贺泰哲反问,随即转身打开柜子翻腾起来。   “你不记得也是常理,灵儿只是个二等丫鬟,平素估计你也鲜少见到。”转念想到最近关于贺泰哲与丫鬟们走得很近的传言,她复又补充道,“不管你琢磨些什么,可别把事儿生到我的贴身丫鬟上来。”   贺泰哲的背影明显一怔,旋即转过身返回床前,手中拿了一个净瓷小瓶,脸上带着一抹无谓的浅笑,“你也信他们那些话?”   “难道有假?”   “倒也是事实。”贺泰哲挑眉,带了几分轻佻,“反正闲来无事,又不能出门去,与标致的小丫头们闲聊,总比整日对着枯燥的书本强。”   秦若岚知他是暗指她无趣,却不辩驳,人各有志,不必改变其他人去迎合自己。忽然腿上传来一阵凉意,见贺泰哲不知何时已将她中裙掀至膝盖处,她顿时羞恼地微红了脸,伸手去按。   “你,你这是何意?”   贺泰哲扬了扬手中的瓷瓶,“我之前因总犯错,时常挨爹打,娘心疼我,送了活血化瘀的良药来,我帮你揉开,明日膝盖便不会疼了。”   “不用麻烦了。”秦若岚咬着唇拒绝。   贺泰哲玩味一笑,“我们都是夫妻了,你还这般害羞。”   “别忘了我们的约定。”   “知道,不过你若不好好处理膝盖,恐会落下病根,将来阴天下雨便腿疼就不妙了。”贺泰哲耸耸肩,“是要面子,抑或自己受罪,全依着你。”   见贺泰哲一副等她作答的无关痛痒的模样,秦若岚只迟疑片刻,便咬牙移开了阻止他的手,默认了他的行径。贺泰哲见状也不再揶揄,拔开瓶塞子,将瓶中药水倾倒于手心,然后覆在秦若岚膝盖两侧,动作轻柔地搓揉起来。   一丝暖意随之缓缓升腾,如穿透阴云的阳光,袭遍了全身。秦若岚微闭上眼,从开始的排斥,到享受着这种舒适。贺泰哲的手极其温柔,能感受到握笔的右手上有一层薄薄的茧子,却并无粗糙之感,接触到肌肤,带着奇异的酥麻,使得室内的空气渐渐变得有些****难明。   “可以了。”秦若岚终忍不住打破沉默。   贺泰哲侧过头询问:“感觉好些了?”   “嗯。”秦若岚想了想,又轻声道,“谢谢。”她这两字并无半分虚假,贺泰哲不仅在危急时刻让她幸免被掌掴,更是用自己的药酒为她推拿,解了她的困境,于情于理,她都应对他说个谢字。   贺泰哲凝视她片刻,从她神情不难看出,她定是独立惯了,平日里鲜少向人求助,就连这声“谢谢”,都说得极为不自在。他轻巧地起身,语带戏谑,“你我之间,还需如此客套?再说,我也拜这所赐,饱了眼福。”   顺着他意味深长的目光看去,秦若岚发现自己裙脚还未掩上,露着一截白皙的小腿。她羞恼地瞪了贺泰哲一眼。这男人,看来真是一如传闻中的****成性、举止轻佻。   不给秦若岚发作的机会,贺泰哲已利索地收拾好药酒,在地上熟练地铺好被褥,灭了灯,躺了回去。   秦若岚无奈,只得也掀被躺下,今日发生了太多事,她确实也感到困乏。就在她意识稍感模糊之时,贺泰哲的声音自黑暗中传了出来,“日后离二娘远些。”   秦若岚微怔,他是在担心她?但他俊逸的眉目皆隐在夜色的幽暗中,模模糊糊看不真切,遂无法看清他此时脸上表情。秦若岚眼前似乎浮现出黄萱咄咄逼人的模样,也心知她不会就此善罢甘休,淡淡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宁可对面真小人,最怕身边伪君子。”   等了半晌,并未听到贺泰哲回答,就在秦若岚以为他已经睡着时,忽闻一声低浅叹息,飘散在夜晚清冷的空气中,入耳即化,几不可闻。虽在那之后,贺泰哲便不再出声,可秦若岚心中却对这个已是她丈夫的男人,多了些许莫名好奇,更想要一探究竟。   月光如水,风清月白,漾起一缕温柔,沁入了心田。 第十章 挺身求助   盛夏时节,骄阳似火,四处一片苍翠,空气中涌动着花草的味道,被炙热的风一吹,平白生出些许压抑与沉闷,仿佛只有一丝清爽才能缓解。   贺凝羽走在校园中,想着她与纪怀宇之间的细节,发现每每他们在一起聊天的时候,多是不知不觉地扯到秦若岚身上。比如她最近经常做些什么,喜欢吃些什么。起初也是因为贺凝羽想多与纪怀宇聊天,很多内容都忽略掉了。可昨天开始,纪怀宇就没有到学堂来上课,直到今天过半,他依旧没有出现。这让贺凝羽不自觉地胡思乱想起来。细想之下,其实除了关于秦若岚,她和纪怀宇之间,似乎再没其他联系,这一点认识让她感到害怕。   他会不会是出了事?贺凝羽心中担心且烦躁,莫名的会有很多的猜测,想各种他没有来的原因。她甚至会傻傻地想着,会不会因为自己经常缠着他聊天,而引起他的反感,让他躲着自己?   贺凝羽连忙打消了自己的这种想法,她坚信他不会这样!   “凝羽……”   不远处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打断了贺凝羽的思绪,这人便是贺凝羽在女子学堂的同学兼好友——季颖慧。“你怎么又站在这株玉兰树下?这花早就过了最好花期。”   “颖慧。”贺凝羽转过身朝那人走去。   “真不知道你为何对这株玉兰这么感兴趣,昨天就常站在这里,今天还是,我看你要是这么喜欢,回去在贺家院子自己也种一株算了。”说着,季颖慧挽上贺凝羽的手臂,“还不走,一会儿该上课了。”   “哦,纪老师来了吗?”贺凝羽轻声问道。   “纪老师?估计这几天都来不了,刚才听她们说,昨儿个白天,纪老师跟着大学生去游行,听说好多人都被巡捕抓到了巡捕房去,纪老师到现在还没来,想来也是被抓了。”季颖慧说着,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偷偷一笑,若有所指道,“你怎么对纪老师这样关心?”   “我……”贺凝羽迟疑着,可思绪却停留在纪怀宇身上,脑子里一片烦乱,掩饰不住的担忧如潮水一般涌了上来,顷刻便将她淹没。他真的被抓了吗?想着,贺凝羽紧蹙着双眉,迈步朝校门匆匆走去。   “凝羽,你做什么去?不上课了?”季颖慧在后面高声叫道,可贺凝羽跑得很快,仿佛充耳未闻,丝毫没有理会。   贺凝羽径直跑回了贺府,不理会下人对她的问候,快步往前厅走去。   “小姐。”   贺连这时正从后厅来到前厅,见到贺凝羽一脸的慌张,先上去问了好。   “连管家,我爹在哪里?”贺凝羽脚步微一顿,急切地问道。由于她从女子学堂一路跑回来,未来得及歇息,满脸通红,汗珠直往下掉,喘着粗气,说话都有些结巴了。   “小姐,老爷还在珠宝行,尚未回来。”尽管对贺凝羽急切的神情感到疑惑,贺连还是如实回答。   贺凝羽听罢,只是应了一声,随即转身又跑开了,甚至连汗都顾不上擦拭,身影所到之处,掠起一道清风。   “泰福”珠宝行离贺家并不算远,贺凝羽快速穿过街道,心中焦急不已。她对纪怀宇的心意,从未像此刻一般清晰,像是多耽搁片刻,便会失去一件极其重要的东西一样。不多时就到了店里,她无视一楼员工纷纷的问好,直奔向二楼办公室。   砰的一声将办公室的门推开,贺凝羽见贺峰正和经理唐海谈着事情。唐海跟贺峰一起打拼十余年,在珠宝行里最得贺峰所信任。   突如其来的推门,将办公室里谈事的俩人吓了一跳,一时间停住了口,齐齐望了过来。贺峰看清来人之后,正欲勃然大怒,出言斥责,却被贺凝羽的话语所打断,“爹,我有事要求您帮忙。”   “看看你,成何体统?身为贺家小姐,一点儿规矩都没有,你没看到我和你唐叔正在谈事情吗?岂是你能随便插嘴的?你先出去,有话回家再说!”贺峰的语气严厉,看到贺凝羽如此没有礼貌,真想教诲一番。如果连最起码的礼貌都没有,真是太让他贺家在人前失了面子!   “爹,来不及了,来不及了!”贺凝羽连声说着,人已经快步走到贺峰身旁,拽住他的胳膊,施力想将贺峰从座椅上拉起来。在她心里觉得,只要多耽搁一分钟,纪怀宇就可能在巡捕房多受一会儿的罪。想到这里,她心上更如有只爪子在挠一样。   “你……你这是在干什么?真是太无理取闹了!”贺峰紧皱眉头,将贺凝羽的手拨开,自顾又坐了回去。   “贺老板,您交代的事情我大概都明白了,现在就去准备。”唐海见他们二人争执不下,想毕竟是人家家事,于是借口就出了办公室。   见唐海离开,贺峰望向贺凝羽的神色中怒意更甚,声音威严,“你倒说说,这风风火火地跑来有何要事?如此不知深浅,平日里你娘是怎么教你的?”   “爹,女儿真的是有急事求您帮忙,您要是想训话,且等事情结束了,女儿任凭您责罚,绝无半句怨言,好吗?”见贺峰气恼,贺凝羽反而有些冷静下来。现下不是惹爹生气的时候,毕竟他愿不愿帮忙,贺凝羽自己也没太大把握。她趁这时间,将思绪尽量梳理清晰,希望能让贺峰尽快了解。   闻听贺凝羽认错,贺峰心下缓和许多,但脸上神色依旧严肃,转而收敛了质问口气,平静地问道:“说吧,到底是什么事?”   “我一个朋友被抓进了巡捕房,求爹您给那边打个电话,看看能不能将他放出来。”贺凝羽一脸的期望,等着贺峰的回答。因为在她能力所及的范围内,也就只有贺峰才能有这个面子。   贺峰才舒缓开的眉心又微微蹙起,转头看向站在身旁的贺凝羽。她那充满乞求的模样,却是他第一次见到。贺凝羽在家一向是个听话的孩子,想来,她从小到大也没有这样着急过,并开口求他帮忙的时候,这不得不让他心生些许想要深究的疑惑来。   “你所说的朋友是何人?之前怎么从未听你提过?”贺峰继续追问。   “就是……”贺凝羽的话才出口,却又连忙收住。总不能说纪怀宇是贺府以前的下人,然后又成为她的老师吧?这样爹恐怕会问得更多,牵扯出诸多麻烦。想着,贺凝羽缓缓说道:“其实是我学堂的老师,以前很照顾我,只是这次参加游行抗议,所以才被巡捕房抓了进去。”   “什么?”贺峰有些惊讶,“当老师的居然还带自己的学生去游行抗议?就是把他关在里面八九年都不多,这样的人怎么能为人师表?如今时局如此混乱,商不涉政,不然容易引火烧身,此事我不能管。”贺峰像是打定主意,说完之后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   “爹,就求您这次,凭您的面子,也只有您能帮他。”贺凝羽继续哀求道,希望他能改变主意。   贺峰丝毫不理会,而是拿了手提包,起身往外走,“我说不管就是不会管,走了,闹够了就回家去,别在铺子里丢人现眼。”语毕,犹自往前迈步走开。   “爹——”   贺凝羽追在贺峰身后,希望还能尽力说服他,可上了贺峰的汽车,直到行至贺家门口,贺峰都微闭双目,任凭贺凝羽苦苦恳求,皆充耳未闻,打定了主意不予理会。   到了贺家,贺峰也不看贺凝羽,昂首阔步走向了前厅。被丢在后面的贺凝羽垂着头,缓缓走向院子内,却平息不了纷乱的心情。她剪水般的双眸里隐有泪光闪动,那份焦急与担心仿佛一团火,灼痛了她的心。她该怎么办?爹不帮她,她还能找谁帮忙?   秦若岚?嫂子?不知为何,此时贺凝羽眼前闪现的却是秦若岚的身影。纪怀宇说什么也算是她的远房亲戚,她应该很愿意帮忙才对。想到这里,贺凝羽转而往贺泰哲和秦若岚居住的院子跑去。   “嫂子,嫂子——”才踏入院子,贺凝羽便迫不及待地唤道。   秦若岚正捧着一本书坐在窗边,心思却无法如往日一般集中。她的视线凝在自己膝头处,即便隔着衣物,似乎也能感受到前些日子贺泰哲为她按膝盖时,留在肌肤上温暖的触感。想着,她不由得心念一动,但随即又摇了摇头。他那双流连花丛的手,不知如此爱抚过多少女子,她又为何要因无意中的肌肤相触而分神?   还未理出个思路,她便被贺凝羽那风风火火的疾呼声打断。听她如此着急,秦若岚猜测着发生了什么紧急的事情,于是连忙起身走到屋外。   “凝羽,怎么了?”秦若岚伸手扶住因为快跑而气喘吁吁的贺凝羽,轻声问道。   “嫂子,不,不好了,他,他被抓起来了。”贺凝羽勉强将气缓了下来,但开口还是磕磕巴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谁?可是你哥出事了?”秦若岚一听,下意识想到了贺泰哲,本以为已经有些收心的他,莫不是又惹出了事情?   贺凝羽一看她误会了自己的意思,连连摇头,“不是,不是我哥,是纪怀宇!”   “怀宇?他……”秦若岚冲口而出,可却发现灵儿正从外面回来,忽而收了声,压下心中担忧,轻咳了一声,拉着贺凝羽步入房间。谨慎地将房门关上后,秦若岚面色也忍不住显露出一抹焦虑,“你快说说,发生了何事?怀宇他为何会被抓起来?”   秦若岚紧紧抓住贺凝羽的手腕,却感觉心头犹如一把火在烧,然后又被冷水浇灌下去,复又松开。虽然仅是片刻,但秦若岚如此激烈的反应,还是让贺凝羽愣了一愣。她知道秦若岚定会关心纪怀宇,可没想到会关切至此。这让贺凝羽觉得,自己确实没找错人,只要秦若岚在意纪怀宇,纪怀宇便有救。   “昨天他就没回学堂讲课,今天又没来,后来同学告诉我,说他因为参加了前天的游行抗议,所以被抓进了巡捕房。刚才我去求爹帮忙,但是他不愿意,嫂子,我现在只能求你了,请你帮帮他吧。”咽下心中那份苦涩,贺凝羽说着,眼中已经微微泛红,含着泪水。   秦若岚被贺凝羽泫然欲泣的模样震住了,她没想到贺凝羽待纪怀宇如此认真与用心。想到这里,她不禁猜测道,莫不是贺凝羽喜欢上纪怀宇了?   “凝羽你是说,他去了你们学堂当老师?”秦若岚终于听明白了贺凝羽的一番话及她为何会知道纪怀宇的真名了,于是问道。   “嗯,才来了没多久,本是想先告诉嫂子你的,可我又没找到机会,所以耽误到现在。”贺凝羽解释。   “知晓他的下落,我便放心了,他有事做也好,总比在这里当下人要好。”秦若岚闻言,反倒从容下来。纪怀宇到贺家是为了她,离开亦是,他的用意,她自然是明了的,他该离她远远的,这对他来说才是最好的选择。   “嫂子,你帮不帮我倒是说句话啊!”贺凝羽可不似秦若岚这般沉得住气,她摇晃着秦若岚的胳膊,打断她的思绪,等待着她的回答。   “我又能做些什么?我在巡捕房根本没有认识的人,除非……”秦若岚顿了顿,见贺凝羽一脸的期待,她又继续说道,“除非去求爹,现在也只能找他帮忙了。”   “我早就去试过了,可爹他不同意。”说到这里,想到贺峰之前强硬拒绝的态度,贺凝羽已经泪眼婆娑了。   “你先别哭,我先去找爹试试,我觉得爹不是铁石心肠的人,我俩一起去,我们一起说肯定能好些。”   “嗯。”贺凝羽听到秦若岚愿意帮她,高兴地点了点头。   贺峰一回到贺家,就直接去了书房,就连黄萱想要进去都被贺峰挡了出去。他不想见其他人,尤其是贺凝羽。一想到贺凝羽那苦苦哀求的神情,他便觉得头疼不已。这丫头也不知是着了什么魔,希望别再节外生枝才好。   门口的下人见少奶奶和小姐来了,又听说她们要见老爷,想到贺峰的吩咐,于是劝她们过会儿再来。可她二人焦急的心丝毫不能停留,决定敲门试试看。   “爹,我是若岚。”秦若岚轻轻敲了两下门,清亮的嗓音说道。   “进来。”   不承想,门内传来贺峰充满威严的应允声。见他开口同意秦若岚进入,着实让秦若岚和贺凝羽相对松了口气。   推开门,贺峰正坐在书桌前,桌上摊开着几本账簿,见到秦若岚进入却并没有收起,可目光触及跟在秦若岚身后的贺凝羽,让贺峰一下明白了秦若岚的来意。   “这丫头居然把你给叫来当说客。”贺峰语气并不觉惊讶,仿佛早就预料到一样。   “那想必爹定是知道若岚的来意了。”秦若岚上前,从一旁的茶几上端起茶壶,为书桌上已经喝尽的茶盏斟满,不急不缓地说道。   “既然不能为人师表,不如在巡捕房待着,还做什么老师?身为老师,怎么能够不顾自己学生的安危,而去游行呢?”   贺峰说着,面上有些许激动。最近珠宝行的生意有些低迷,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受不了那些学生游行,而出走上海的有钱人。所以,他很不喜欢那些动不动就自诩为爱国的学生,更何况是鼓动学生游行的领头人呢?   “虽然最近学生游行比较多,但是政府也确实腐败了些,他们游行的时候高举的口号也算是与时俱进,只不过他们的做法过于激动了,但我们不得不说,他们的初衷还是积极的。所以爹,若岚觉得,今日凝羽所说那人,想必这次被抓了进去,苦头也是吃过了,今后也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再说,这人也是凝羽的老师,被抓多日还会耽搁了课程,我想爹也是不愿意看到这些老师影响凝羽的学业吧?”秦若岚缓缓说道。   “这……”秦若岚一番话说得既不偏袒何人,又在情理之中,贺峰有些被她的话语打动,心中仿佛正思考着什么。   “爹,就求爹帮这一次。”贺凝羽见贺峰似有所动,忙不失时机地在旁边哀求。   “既是这样,”贺峰顿了顿,望了一眼贺凝羽,“我就打个电话吧,能不能帮到,我便不得而知了。这次政府想要加大管理游行的问题,也不知道那边的态度如何,只等看他自己的造化。”贺峰说着,伸手拿起电话,熟练地拨通了电话。   秦若岚见贺峰已经拨打了电话,于是拉着贺凝羽走出了书房,静静站在外面等着贺峰的消息。她明白,贺峰能够答应打电话给巡捕房,已是最大让步,至于结果,他不能保证也是自然。   尽管秦若岚同样担忧纪怀宇的安危,可她比贺凝羽还是要冷静些许,不似贺凝羽一般急得团团转,看不清眼前的形势。那份沉着,让秦若岚自己都感到心惊,像仅是对一个朋友,丝毫感受不到灼心灼肺般对爱人的担心。难道她对与纪怀宇那份有缘无分的情,真的在心底已经放下了?   过了一会儿,在书房的贺峰似是将电话挂断,又将秦若岚叫进了书房。   “事情也算是差不多了,一会儿再问问话他们便会放人。”贺峰简单地说道。   “谢谢爹。”秦若岚虽然表面淡淡的,可心里却暗自松了口气。   “我就知道爹开口肯定管用,爹最好了!”贺凝羽在一旁也跟着说着感激的话语,而后又道,“爹我先出去一趟。”说着,人已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   贺峰见贺凝羽如此,只觉得有些无奈,摇了摇头,“真是女大不中留了,看来凝羽这丫头对这个老师还真上心。”说罢,他叹了口气。   “那若岚就不打扰爹了。”秦若岚不知该怎样接话,转身正欲走,贺峰却开口说道:“若岚,你有机会也要用用心了,今后还想让你帮忙操持家中事务。”贺峰声音很轻,更像是喃喃自语一般。   秦若岚脚步一顿,并未回头,而是迟疑片刻后,便跨步离开了书房。 第十一章 表里难一   贺凝羽从贺府出来,直接拦了一辆黄包车,直奔了巡捕房。巡捕房并不远,可她却从未像此刻一般,觉得这段路如此漫长,煎熬着担忧不已的一颗心。真正到了巡捕房大门口,望着门外的守卫和冰冷的门栏,她却停住了脚步,怔怔站在原地,出神地望着前方,期盼那个身影能够出现在视线中。   时间一点点地过去,转眼已暮色渐浓,天空黑压压的一片,不知何时,原本晴空万里的天变得乌云密布起来。贺凝羽一心关心不知何时才能从巡捕房出来的纪怀宇,丝毫没有想会不会下雨。风渐渐大了,天空中的闷雷一阵一阵地咆哮着,贺凝羽瑟缩在巡捕房门口,一步也不敢离开。   这时,有位老妇人背着几把油纸伞从门前路过,“姑娘,你站在这里许久了,天估计要下雨了,你要不买把油纸伞吧?”   “嗯,好。”贺凝羽将钱递给了老妇人,接过了油纸伞抱在怀里,仿佛能够从中得到些温暖。   夜幕已深,从巡捕房陆续出来的人里,并没有纪怀宇的影子,贺凝羽等待的心情越来越焦急。巡捕房门前来往的人纷纷对她投来好奇的目光,可她无暇去理会,只将急切的心情放在纪怀宇身上,执着而坚定地继续望着。   蓦地,雨水一滴一滴落下,转眼已成倾盆大雨。贺凝羽撑起油纸伞,虽已进入夏季,却也有着些许凉意。她站在大门旁,缩着身体,时不时张望巡捕房的大门,真希望下一秒就出现纪怀宇的身影。   不知过了多久,雨依旧没有要停的意思。   这时,巡捕房的大门开了又关,伴着月光以及昏暗的街灯,贺凝羽看到纪怀宇缓步从巡捕房走了出来。   “怀宇。”贺凝羽高喊,而后快速跑到他跟前,将伞撑在他的头上,人已经紧紧地抱住了他的腰。   纪怀宇并没有想到会在这里看到贺凝羽,他微微一愣,显然有些吃惊。“你……你怎么在这里?”纪怀宇怔忡片刻,良久才缓缓开口。   “我听说你被抓,担心死了,还好你没事。”贺凝羽说着,却并没有将他松开。   纪怀宇僵在那里,被贺凝羽抱着,脑袋有些混沌,仿佛不会思考一般,就连贺凝羽无意间触碰到他的伤口而引起的疼痛,他都感觉不到了。   “你……”纪怀宇伸手将紧抱着自己的贺凝羽推开,轻咳了一声,复又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与纪怀宇分开些距离后,贺凝羽似是这才发觉自己有些唐突的举动,脸微微泛红,低下头不敢看纪怀宇的脸,轻声解释道:“我听同学说的,然后就求我爹看看能不能帮你,爹打完电话之后,就说你今天能出来,于是我就在这里等你了。”   贺凝羽故意没有提到秦若岚的帮忙,因为她记得,在去书房的路上,秦若岚曾认真嘱咐说,千万别将她帮忙的事情告诉纪怀宇。虽然贺凝羽不是很明白,但秦若岚既这样说,定是事出有因,她肯帮忙,自己当然不能破坏与她的约定。   纪怀宇听到贺凝羽的话,不禁怔在那里,没想到贺凝羽居然在这个时候出手帮助他。她为何要帮她?而一无所有的他,又要怎么谢她呢?   “谢谢!”纪怀宇认真地说道。他想,他现在除了用语言来表达,真的不能再做些什么了。   “你就不要跟我这样客气了,走吧,现在雨下得正大,我有伞,先送你回家,顺路看看有什么可以果腹的东西才好,我好饿。”说着,贺凝羽转身站到了纪怀宇身旁,向他俏皮地眨眨眼睛,“走吧。”   纪怀宇和贺凝羽从巡捕房出来,并未直接回家,而是先找到一处面馆吃了晚饭。晚饭之后,纪怀宇坚持先将贺凝羽送回了贺府,而后自己才接过贺凝羽强塞给他的伞回去。   回到家,纪怀宇躺在床上,满脑子都是贺凝羽的容貌,她的笑,她的泪。他摇了摇头,想着秦若岚知不知道此事,可在他心中,贺凝羽和秦若岚的容貌渐渐交汇起来。纪怀宇连忙打消了自己的想法,自顾解释是因为今天贺凝羽给他的震撼太多,才会如此。他决定不再去想,也许一觉睡醒之后,一切便恢复如初了。   红罗帐中,暖风生香。房内很暗,只燃了两盏泪烛。夏莲一身青色羽纱衣,摇曳的烛光将她婀娜的身影映得好似净水中一株嫩叶,随时等待有人来怜惜采撷。此刻,她正微翘着唇,拉着贺泰哲的衣袖,风情万种地倚靠在床柱上娇嗔。   “怎才来就要走?我不依。”   贺泰哲拍拍她的手,安抚道:“我这才被老爷子放出来不久,再惹怒他老人家,定又要吃苦头。”   “以前也不曾见你怕过。”夏莲撇撇嘴,吃味地起身,双臂环住贺泰哲的脖颈,“还是说,家有****,就看不上我们这等货色了?”   她轻披在身上的薄纱本就起不了太多遮掩作用,现下更是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滑落肩头,露出里面一大片惹人遐思的白皙。夏莲将身子刻意向贺泰哲又靠了靠,嘟起嘴向他亲了过去。贺泰哲倒也不客气,伸臂顺势揽住她纤柔腰肢,吻了下去。   就在夏莲娇喘连连,双眼迷蒙地享受这一吻时,贺泰哲忽然放开了她,站起身整理起自己的衣裳。   顿时失了支撑的夏莲,片刻才从方才的激情中回过神,亦不甘地跟下床,复又贴上贺泰哲,“外人都道贺家少爷对我多宠爱,天天往冷香园跑,可自打你结婚后,便没在这儿过上一夜,每次都是匆匆来待会儿就走,难道哲少爷你之前对我万般好,皆只是做个样子不成?”   “乖,除了老爷子安排的婚事不能推,其他哪件事我没依了你?甚至你不满我娶亲,我都应了你去婚礼上闹,难道对你还不够好?”贺泰哲亲昵地抚着她的脸颊。   “要不是哲少爷你应允了在前,就是借我几个胆子,我也不敢去闹事。”   “我答应你,等这阵子风声过去,就给你赎了身可好?”   夏莲喜上眉梢,小鸟依人般依偎进贺泰哲怀中。虽然他的话并未说明,可以两人之间的关系,夏莲自发将贺泰哲之言理解为,他会择机纳了她。只要能嫁入贺家,还愁好吃好穿不成?反正她一介风尘女子,本就没想过会有何三媒六聘、八抬大轿,也不要求正妻名分,有棵大树好乘凉便罢了。   “如此,夏莲便等着哲少爷。”   见她乖顺,贺泰哲在她脸上印上一吻,才放开她道:“我先走了,待过几日,我差人再送些珠宝首饰来,你随便挑。”   夏莲闻言,脸上笑意更深,甜甜回道:“多谢哲少爷。”   “你我之间,还用得着这些?”贺泰哲向她抛去个心照不宣的****眼神,便在夏莲目送中,开门离去。   贺泰哲离开冷香园,并未返回贺家,而是叫了一辆黄包车,来到一条颇为热闹的大街前。他打发了车夫,下车改为步行,终在一间小门面前驻足。这间铺子很是奇怪,虽坐落于人来人往的繁华之处,却低调而古朴,甚至门楣上连个写着店名的匾额皆无,与两旁鳞次栉比的豪华商铺比起来,简直会以为是哪家的仓储,被人直接忽略过去。   贺泰哲也不迟疑,迈步径直从敞开的门走了进去。紧挨着墙的柜台后,一个头绾发髻、身着靛蓝色格子布旗袍的女子,正低头翻看着桌面上的账册。   “再看也是徒劳,您这里的生意,还能有进账?”贺泰哲含着笑意开口,语气却是格外轻松。   女子抬起头,是一张略上了年纪,但依然充满风韵的容颜。她笑着一哼,“没大没小,都欺负到我头上来了?”   “我哪有这胆子?”   “你这小子什么事做不出?天天顶着逛****的名目往我这里跑,要是让别人知道,你每日实则就是去冷香园点个卯,就溜到我这儿睡大觉,怕人家还以为你贺少爷某些方面无能呢。”   对于女子的调侃,贺泰哲也不介意,而是走至一处不起眼角落的椅子前,大咧咧一坐,“素姨您也明白,我不过是做个样子给那些跟踪我的人看,好让他们回去有个交代罢了。”   素姨脸上闪过一抹慈爱与疼惜,“泰哲,你如此生活这许多年,未免太难为自己了。”   “万般皆是命,自大哥死的那日开始,我便失去了在人前肆无忌惮活着的资格。”   贺泰哲说这话时,脸上的表情并未有变化,可语气中却流露出一丝掩不住的寂寥,仿佛茫茫海波中行舟,又无一盏明灯能够指引方向。想到这里,他眼前不期然浮现出一张倔强而清冷的面容,顿了顿,复转向素姨道:“上次您提到能够舒活筋络的那种薄荷膏,可还在?”   素姨轻叹了口气,知道贺泰哲此举,多少意在转移话题。贺家大少爷落水而亡的第二日,她在河边“捡”到失魂落魄的贺泰哲,彼时他还只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却是那般隐忍坚毅得令人心疼。他虽赤红着眼眶,偏不让泪水流出,素姨轻拍着他的背安抚了一夜,他方敞开心扉,在她怀中痛哭失声。   之后,她听到了贺泰哲的心声,只因他亲眼见到了亲哥哥身亡的真相,从此在心中埋下一个深深的结。素姨一直清楚,她不是能解开那个结的人。尽管这许多年,她与贺泰哲亦母亦友,但每当提及此事,贺泰哲依旧会缩回自己一方天地。她只希望有朝一日,能出现个解铃人,将他的心自那一片泥沼之中拉出,晾晒在阳光下。   素姨也顺着他,转了话题笑道:“怎么?又被你爹罚跪了?上回你受罚时,我要把薄荷膏赠与你,你偏不要,现在受不住罪,想起来要了?”   “我这皮糙肉厚,被爹罚也不是一两日了,不需要浪费那些金贵东西。”   “那你还要来何用?”   “前些日若岚被爹罚跪,膝头受了些寒。”   素姨一怔,片刻才消化了贺泰哲口中的名字所指何人,随即扬起一抹了然的笑,“原来是心疼****。”   “并非您想的那样,若岚是被二娘用计陷害,二娘想针对的人是我,我牵连了她,才不想她因我落下病症。”   看着贺泰哲急于辩解的样子,素姨唇边笑意更深。虽然贺泰哲依旧是面不改色,可素姨却从他眼中读到一丝细微关切。素姨也并不说破,点头道:“也对,不过那薄荷膏是西洋货,上次几盒卖了,你若想要,我去寻一些倒也不难,只是最快怕是得等到明日。”   “那好,明日我来拿。”贺泰哲说罢,复想了想,“还是素姨您帮忙送到贺家,交给若岚好了。”   “我怎么同她说?”   “就说是我送她的,我自己交给她,怕她不收。”想到秦若岚那固执清冷的模样,贺泰哲便忽然有了丝莫名惧意。   素姨这次索性扑哧笑出声来,也不再顾忌贺泰哲的面子,“没想到,我们贺少爷也是个长情之人呢。”   “素姨,莫拿我说笑,不过是个补偿,您想太多了。”   “好,好,明儿个我亲自走上一趟,定在你来之前办好,你就在此等我消息。”   素姨移步过去,轻柔地拍了拍贺泰哲的肩头,顿觉方才还为他担忧不已的心境,如大石落地般轻了许多。也许并不似她所想那么糟,能够驱散他阴霾的那一缕阳光,已在不觉间露出头来,不管是以何种形式出现。   盛夏的庭院已是百花争艳,正是盛放之时,唯恐过了这季便会转瞬凋零。秦若岚立于一片花海之中,竟有些恍惚,思绪似又回到彼时夏季,纪怀宇沿着江边缓缓地蹬着车,身后的她紧紧抱住他的腰,将脸贴在他宽厚的背上,汲取着熟悉的温暖。夏风从身侧穿过,吹拂在脸上一片温暖。秦若岚唇角扬起一丝苦涩的笑,虽不曾有痛彻心扉的离别,但她与纪怀宇,终是只能错过。   “少奶奶,有人求见。”灵儿快步走来,打断了秦若岚的回忆。   秦若岚颇感疑惑,自从嫁入贺家,之前生活似乎渐渐远离,与上学时的同学、朋友,皆没了联系,又有谁会来贺家找她?   “是什么人?”   “不认得,只说是哲少爷让来给您送东西。”灵儿顿了顿又道,“看来哲少爷人虽****了些,对少奶奶您还是上心的。”   秦若岚瞪了她一眼,“是否我平素里对你太过纵容,将你惯得无法无天了?你这话要是放在别的院子里,看不挨板子?”   灵儿吐吐舌,“就因为主子是您,灵儿才敢说。”   “你就是欺软怕硬。”秦若岚轻斥她,“行了,还不快些把人叫进来?”   灵儿应了声,反身走了出去,不一会儿,便领了个身着棉布旗袍的中年女子走进来。女子对秦若岚点了点头,当作施礼,审视的目光在秦若岚身上一扫而过,之后方笑了笑,“可是贺家少奶奶?哲少爷让我来送些东西给您。”说罢,递上一个方木盒。   秦若岚接过,却并未急着打开,转而问道:“您是……”   “哦,我本姓陈,哲少爷唤我素姨,少奶奶也可以这样叫。”   秦若岚秀眉微蹙了蹙,她对素姨有印象,上次贺泰哲送她手炉时,曾提过这人,像是****的****。这让她顿时也失了打开眼前物件的兴趣,只淡淡道:“泰哲果然是你们冷香园的常客,竟能支使得动你这当家主事为他跑腿送东西,可见面子匪浅。”   素姨听出秦若岚话语中对她没了方才的礼貌,又听她提到“冷香园”,心知她定是有所误会。她张了张口欲解释,却又将话吞了回去。显然这两个孩子还不够亲近,但中间也并非隔了千山万水,有些话,还需要贺泰哲亲口来说,待那时,许就是他敞开心扉之日。   计算着贺泰哲也差不多该到了,思及此,素姨便不再多做停留,于是匆匆告辞离开,回杂货铺子向贺泰哲说明情况去了。   秦若岚望着素姨离开的背影,心中似又有些动摇。从穿着打扮来看,素姨身上并无风尘之气,怎么都想象不出会是冷香园的****。可转念一想到贺泰哲尚在那里,秦若岚心头又莫名有些烦躁,木盒拿在手中仿佛千斤重。她转身走回房中,将木盒随手放在了桌案之上。   她端详着木盒,还在迟疑着是否打开,灵儿又走了进来,“今日还真忙,门房送了信来,说是给少奶奶您的。”   “自哪里送来?”   “我也问过了,是少奶奶您以前就读的大学堂。”   秦若岚接过信,在看清信封上那熟悉的字迹时,心尖上一颤,飞快地展开了信。信是纪怀宇写来的,上面说了他离开贺家之后的近况,及正在大学任教之事。信末,纪怀宇约她见面,说会在离学堂最近的街口等她。   秦若岚只犹豫了片刻,便立即决定赴约。一来,她担心纪怀宇,不知上次他被打的鞭伤恢复得如何了;二来,上次未找到合适时机,这回她必须要和纪怀宇说清楚,她毕竟已嫁人,对于他那份深情寄托,无以回报,让他不要再等。既然相守无望,便不能再留给他期望,否则只会越发害了纪怀宇。   “灵儿,拿一套你的衣裳给我。”   “少奶奶,您做什么?”灵儿不解地瞪大眼。   “我要出趟门。”   “现在?”   “对,若有人问起,就说我去见以前的一个同学了。”秦若岚一顿,又补充道,“我一会儿从后门走,你也不用跟着,我去去就回。”   灵儿还想再问,却见秦若岚眼中神色,知道她不愿再说。灵儿何等伶俐,虽秦若岚平日待她并不严苛,可眉眼高低她还能看得出,明白什么时候该闭嘴不言,遂忙取了一套布衣交给秦若岚。秦若岚换好衣服,将长发在脑后编个发辫,出门去了。 第十二章 醋意翻涌   素姨返回杂货铺时,贺泰哲已然从冷香园溜出来,在杂货铺里径自煮了茶,坐在角落悠闲地品着,看似来了有些时候。   素姨含笑行至桌旁,拿起一个茶盏,为自己斟了杯茶,小口品着,毫不吝惜地赞道:“看来你这吃喝玩乐的纨绔子弟,倒也没白做样子,至少这煮茶手艺,放眼整个上海滩,我就未曾尝过比你煮出的茶更香的。”   “素姨您说笑了,您平日里能接触多少人?更别说那些只贪图享乐的小姐少爷们了。”   “不过泰哲,你今日这茶,略有些苦了,煮茶贵在心静。”未等贺泰哲回答,素姨轻放下茶盏,话尾一转,“我估摸着时辰回来的,你今天却是来早了。”   “总在冷香园待着也没什么意思,总不如这里清静。”贺泰哲从杯盏中微微抬眼,如墨般黑眸中闪过一丝涟漪,带了几分欲言又止。   素姨又岂会不知他心思,遂不再吊他胃口,抿着嘴微笑道:“我刚从你家回来。”   “见到她了?”   “当然,是个不错的女子。”   贺泰哲亦放下茶盏,动了动唇角,“那又怎样?你不情我不愿,不过是被囚禁在同一处的两只鸟儿罢了。”   若真是如此,你还会颇费心思为她送去薄荷膏?素姨这句话并未说出口,她觉得该给贺泰哲和秦若岚时间,让他们自己去拨开眼前云雾。若是不能先迈出第一步,两人终究是陌路夫妻。   “对了,若岚好像误会我是冷香园的****。”素姨说着摸摸自己的脸,“我就长得这般风尘?”   “这倒是我的错。”贺泰哲解释道,“上次从您这里拿走的手炉,我随手送与她了,但当时只说是从素姨您这里拿来,许是我劣迹斑斑,她便自行猜测您是********,我当时懒得说明,就任她误会下去了。”   “你这一省事不要紧,我倒成了那种地方的女人了。”   “素姨,这等小事就莫计较了。”听素姨已将薄荷膏交给了秦若岚,略为心安的贺泰哲索性拉着素姨胳膊撒起娇来。   “你还真把我当你娘了?”   “您哪有那么老?分明还年轻得很。”   “少给我灌迷魂药,原来那手炉你也给了若岚,难怪你那日死活非要拿了去。”素姨站起身,“你且看看我这儿还有什么有用的东西,干脆一并拿回去送了。”   贺泰哲也跟着起身,在不大的屋内踱起步来,看似是真的思考起素姨的建议,倒叫素姨哭笑不得。贺泰哲人虽还在店铺之内,心却已勾勒出秦若岚收到薄荷膏时会是何种神情,想着,心中顿感像是有小鸟在雀跃,已然生出些迫不及待的心情。   “素姨,我今日先回去了。”   “好,快走吧,省得在这儿也是碍着我做事。”   仿佛洞悉贺泰哲心事,素姨也不再挽留,而是推着他向门外走去。才行至门口,贺泰哲却蓦然收住了步子,紧盯着熙熙攘攘的大街。眼前各色人等穿梭不停,他却一眼便认出站在角落处的秦若岚。她虽然换了布衣,看起来朴素得就像个学生,可贺泰哲就是隔着这样的距离,依旧能清晰地看到她清秀的面容。   他正疑惑她为何会出现在此,自街角拐出一个推着自行车的年轻男子,两人很是熟稔地打过招呼,秦若岚便坐上自行车后座,自然地将双手搭在那人腰际,像是这动作早已做过千百遍一般。   贺泰哲不知望了多久,直到两人背影淹没在人群中,他依旧觉得一口气憋闷在胸膛中,淤积不去。刚才的期待与愉悦一扫而空,此时他更像是一尾被丢在陆地上的鱼儿,尽管张大嘴,却呼吸艰难。渐渐凝聚于胸的愠怒,大锤般敲打着他的心,越燃越盛,他只能紧握着拳,控制住一丝残留的理智。   就站在贺泰哲身侧的素姨,自然也看到了看似亲密的两人,望着贺泰哲紧绷的侧脸和握得用力的拳,她自是不难感受出自他周身散发出的怒意。在她记忆中,贺泰哲幼年经历变故后,一直善于控制情绪,才能始终戴着面具过活,但眼下,那层虚浮的伪装,却有了丝裂缝。   素姨看在眼里,缄默不语。   半晌,贺泰哲转身道:“素姨,想不想去茶社喝杯茶?我请客。”   “你不是要回家吗?”素姨望着他仍略显阴沉的脸。   “我改变主意了,您方才不是说我煮的茶苦吗?我就请您去品上等香茗。”   素姨淡淡地看他一眼,微微颔首。   秦若岚坐在纪怀宇自行车的后座上,一路行至以前一起上学的校园。百转千回,让她想到了那时一起上学的时日,仿佛就在昨天,历历在目、依旧清晰,一转身,却已物是人非。   像是一种习惯,秦若岚每次来到校园,都会第一时间来到园内的玉兰树下,仰头看着这株一年四季各不相同的景象。此时的玉兰花早已开败,树枝显得有些秃,带着几分盛放后的萧条,可这依旧不影响秦若岚仔细打量它的心情。   “我就知道你会来此看这株玉兰。”纪怀宇轻柔开口,眼角眉梢的笑意漾出缱绻的温柔,“我以前就常常想,你为何会如此喜欢玉兰,百思不得其解,竟不觉爱屋及乌,就连我也对玉兰越发偏爱了。”   面对纪怀宇毫不掩饰的表白,秦若岚似充耳未闻,维持着仰头而望的姿态,淡淡地道:“就是喜欢了,至于什么原因,其实我也不知道,像是爱上一个人,不需要特定的理由,只是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   说着,她莞尔一笑。纪怀宇凝视着秦若岚的脸颊,已经许久无法这样看着她了,不觉得有些痴醉,心中因担忧而紧绷许久的弦,到了这一刻方才真实得可以触摸。   “怎么?莫不是我脸上有什么?”感受到那道灼热的目光,秦若岚回过头看向纪怀宇,不自觉抬手轻抚了抚面颊,一脸疑问。   “没,并没有,你脸上干净得很,还……”纪怀宇顿了顿,言语诚恳中带着些许窘意,可咬了咬牙还是继续道,“还很美丽。”   秦若岚微微一怔,报以微笑,“谢谢。”   随着她话尾最后一个音落下,纪怀宇温柔的笑意却僵住,一时间,他感到眼前的秦若岚有些陌生,从何时起,他们之间,疏离得需要用上“谢”这个字?一股恐惧油然而生,紧紧抓住他的心,那是种即将失去最重要东西的预感。   “为何要道谢?”纪怀宇颇显激动,向前走了几步,想要靠近秦若岚,不承想秦若岚不着痕迹地轻轻后退,进退间,两人依旧是初始的距离,“若岚,我们以前不是这样的。”   秦若岚不语,微微垂首,想了想才轻声道:“怀宇,我已嫁作人妇,现在我姓贺,是贺家少爷贺泰哲明媒正娶的妻子,不再是以前的秦若岚,亦不是你心中那个样子,也希望你不要做以前的怀宇,忘记从前种种,重新开始新的生活,好吗?”   当秦若岚拿到纪怀宇的信的时候,一瞬间,她有种想直接烧毁的冲动,就当作没有收到一般。若她这样做,纪怀宇永远还会将心放在她这里。她知道,今生她已与他无缘,所以更不能再与他纠缠,给他希望。他们之间必须说清楚,做个了断,如此对他们都好。所以,她特地换过衣服,希望用以前那个秦若岚的身份来跟他说,而并非贺家少奶奶。   “若岚,一切都还来得及,我知你在贺家并不高兴,我们一起走,同赴北平去上大学,完成曾经的梦想,好吗?我不要什么新生活,更别说忘记,只希望今后的日子里,能有你陪在身边。”纪怀宇急切地想说服秦若岚,让她随自己离开贺府、离开上海,就连自己双手紧紧握住了她的肩头都不自知。   被纪怀宇捏疼的秦若岚面露痛苦,肩膀仿佛要被他的力道捏碎一般。可她并没出一声,而是咬唇强忍着。她明白纪怀宇此举是无心,正因为有深切的爱,才会痛彻心扉。可是,她必须残忍地斩断这情丝,稍有心软,便会功亏一篑。   见到秦若岚的神情,纪怀宇才察觉到自己的唐突,连忙将手松开,关切地询问:“若岚,你有没有怎么样,被我抓疼了吗?”   秦若岚摇了摇头,只用平静无波的眼眸凝视纪怀宇,“没有,我很好。”   “对不起,是我太冲动了。”纪怀宇自责道,随即又飞快换上一副焦急神情,“跟我离开这里吧,我们丢弃这里的一切,重新开始,我真的需要你。”   “怀宇,我方才说得很清楚,我嫁人了,即便是我死,也理当进入贺家祠堂。我们就此断了吧,以后不要再见面,你走你的路,我过我的桥。”   秦若岚目不转睛地盯着纪怀宇,自然也没错过他脸上从不敢置信到难过,继而绝望的表情变化。她不愿伤害他,但长痛不如短痛,今日若不能将事情彻底做个了断,他早晚还是会尝到这种痛楚,甚至,会更疼。   “真的不可能了吗?真的再无任何机会?”纪怀宇依旧不放弃,执着追问。   “不错,当我坐上了花轿的那一刻,就注定了我们之间再不能有一丝牵扯,怀宇,放过我,更是放过你自己。”秦若岚面无表情道。   纪怀宇摇着头,不再多言。他拧着眉,伸出拳头重重打在玉兰树干上。此时的纪怀宇像是心脏被活生生撕开一道裂痕一般,凉风肆无忌惮地从胸腔中刮过,他的心头一点一点地冰冷,直到连心的跳动都感受不到,沉入无尽的黑暗。   秦若岚站在一旁,逼回眼中逐渐弥漫的雾气。她知道他的心痛,她又何尝不是呢?   她强压下心头苦涩,“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说完,她已转身独自离开。唯有微风吹动,落叶飞舞,她不能回首,因这一瞬的背离,便是一生。   “我送你。”纪怀宇连忙跟上,“你等我……”   “不用了,我自己回去便可,怀宇,‘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会有人代替我给你幸福,只望你能过得好。”秦若岚说罢,朝纪怀宇展露笑颜,那抹浅笑之中的苦涩,也只有纪怀宇能读懂。   纪怀宇看着秦若岚离去的背影,缓缓伸出手却无法再触碰到她,只觉视线模糊,她已渐渐远去。   情之一字,一念生,一念灭;一念天堂,一念地狱。   这几日贺峰皆异常忙碌,整日见不到人影,秦若岚猜想,必是与前阵子所提及司马兴要涉足珠宝界一事有关。她虽不知贺峰究竟在忙些什么,不过,全家人没时间再聚于一堂,也就未再提起让她和贺泰哲去铺子里一事,这让秦若岚微微放下心来。   贺泰哲返回贺家时,已是晚膳之后。秦若岚见过纪怀宇后回到家,不免有丝愁绪闷在心中,饭也只是随便吃了几口。她对纪怀宇,虽然并未感受到那种轰轰烈烈的情爱,可两人怀着共同的梦想与信念,纪怀宇又待她情深意重,慢慢她便也就认定了他,觉得去了北平之后,他们总是要并肩走到一起。可如今,北平之行未能成行,甚至连往昔情分,皆只能埋葬在这深深高墙之后了。   目光触及早些时候素姨送来的木盒,又想到尚在温柔乡的贺泰哲,他那日体贴地抱她回房,为她揉膝时凝聚起的一丝稚嫩温情,似乎也烟消云散,她不禁将木盒嫌恶地又向远处推了推。贺泰哲踏入门时,看在眼中的,便是这一幕。   他约了素姨去喝茶,本是想平息那股莫名的怒意,但见秦若岚此举,之前好不容易按捺下的心情,忽又升出一抹烦躁。他沉着脸走进屋,在秦若岚一旁坐下,隔桌与她相对,并不开口。   秦若岚侧目浅浅望了他一眼,隐约能觉察出他在生气,却思量不出个所以然,许是在哪里受了气,带到家中亦未能平复。因为之前心绪微乱,秦若岚也不劝他,只将木盒复往他手边推了过去。   “今日素姨送来的东西。”   岂料贺泰哲看也不看,将修长的手指轻按于木盒之上,凝望进秦若岚眼底,问道:“今日都做了什么?”   秦若岚微有些诧异,平素里贺泰哲每日出门,从不会询问她的行踪,怎么今天忽然问起?转念一想,也并不奇怪,她虽换了衣服,在外隐藏起身份,却无意刻意隐瞒出过门的事实,于是平静道:“之前就读过的大学堂差人送信来,说是学校里有些事,让我去一趟,我嫁进门时赶得急,很多手续未正式办好,便走了一趟。”   贺泰哲未马上接话,手指似无意一下下轻敲着木盒,目光却不离秦若岚的脸庞。他那目光仿佛黑夜中跳动的火焰,又似平静深海中隐忍的波涛,令秦若岚一时不知所措,别开脸不再看他。   其实与贺泰哲终日明目张胆流连****相比,秦若岚自觉心中坦荡,并未做对不起他之事,可她不能牵连出纪怀宇,怕给纪怀宇带去麻烦,因此即便有些心虚,秦若岚依旧是选择避而不谈,隐瞒了真相。   片刻,贺泰哲勾起唇角,恢复了一贯轻佻不羁的模样,点头道:“那也是应当。”   秦若岚暗自松了口气,见贺泰哲将桌上木盒重又推了回来,“送你的,打开看看。”   她看了看他,想着必定又是从冷香园顺便要来之物,便兴味索然地掀开盒盖。不承想木盒只是个表象,里面一只小巧的圆形铜盒,上面印着一些弯弯曲曲的文字,显然并非中文。秦若岚之前与传教士学习过英文,说起来还算流畅,但认得的字却是有限,只得将疑惑的视线又投向贺泰哲。   贺泰哲起身,行至床前开始更衣,口中随意地解释着:“这薄荷膏是进口货,听说对活血化瘀很有效,常使用按摩,还能舒缓经络、滋润保养。”   “你……”   秦若岚自是立即便明白了贺泰哲送她此物的用意,手握着微凉的铜盒,竟有丝暖意渗入了心底。只这一会儿的工夫,她觉得自己的心忽上忽下、忽冷忽热,已转上了几个圈,这是她以前从未有过的感受。她不明白,她到底嫁了怎样一个男人。时而让人咬牙切齿,时而让人心生感动,她该相信他的哪一面?   “别担心,这次是给了素姨钱的。”贺泰哲带着轻笑的声音再度传来。   这让秦若岚又心生不解,素姨一个********,怎会手眼通天,能弄到这些西洋玩意?再联想到早些时候看到那朴素却颇具风韵的女人,她越发想要问个清楚。   但秦若岚的话还没出口,外面传来一阵敲门声,灵儿的声音随即传来,“哲少爷、少奶奶,老爷派人来传话,说是在书房等着,让哲少爷马上过去呢。”   秦若岚与贺泰哲对望一眼,皆是有些诧异,已是这时间,贺峰有何事,找得如此急?   贺泰哲苦笑,双手一摊,“看来今晚我们想早些睡是不成了。”   秦若岚瞪他一眼,想到灵儿还在门外,他这样一说,倒像充满****色彩,不让那小丫头误会才怪。且贺泰哲戏谑的神情告诉她,他绝对是故意为之。   尽管恼他的玩笑,秦若岚还是上前帮他理了理外衫,轻声叮嘱:“见了爹别乱说话,当心惹爹生气又罚你。”   “你可是在担心我?”贺泰哲低头,气息自秦若岚耳边轻柔拂过。   秦若岚后退一步,掩饰起心慌,故作平静道:“我是怕你再生事,害我被连累。”   贺泰哲也不以为意,似乎心情甚好地笑着,向她眨了眨眼,“明白,我去去就回。”   望着贺泰哲迈开轻快的步子出了门,秦若岚复又走回桌旁,拿起装着薄荷膏的小铜盒,就这样坐在灯影下,不自觉地出起神来。 第十三章 惊艳一舞   主院的书房中灯火摇曳,贺泰哲并未敲门,径直推门而入,便见贺峰背靠在桌案上,虽看不见神情,身影却是说不出的萧瑟孤单。   听到开门声,贺峰转过身,姿态未变,瞥了他一眼不满地斥责:“你何时才能学得有点礼貌?”   “爹,您这深更半夜将我从被窝里挖出来,不会就为了教我礼仪吧?要知道,我与若岚可还是新婚燕尔,正是如胶似漆的时候,到时耽搁了您抱孙子,您可别怪在我身上。”贺泰哲语带戏谑,玩世不恭的神情,很容易便叫人浮想联翩。   贺峰不理会他挑衅的态度,也未动怒,而是正色道:“新店我这些日子已筹划完毕,明日一早你就去铺子里,新铺子交与你全权打理。”   似乎没想到贺峰会如此说,贺泰哲的轻笑凝在唇边,“爹,开了新店我怎么不知晓?”   贺峰冷哼,“你几时关心过生意上之事?司马兴要与我们竞争,我要在他之前下手,将经营多样化,才能稳住局势。”   “可您明知我不是做生意的料,不如您自原先帮手中挑选个得力的,我就免了吧。”   “你就打算一直这样下去?”   “有逍遥自在的日子,为何不过?我现在有吃有穿,很是知足。”   “泰川虽不成器,可对于你二娘的安排,还百般依从,你就不为你娘想想?”   贺泰哲无谓地耸耸肩,显然不为贺峰的说辞所动,“娘的心皆献给了佛祖,我的存在已无足轻重,至于她老人家的吃穿,还有爹您在,相信您总不会让自己的结发妻子挨饿受冻。”   贺峰视线不动声色地扫过贺泰哲的脸,眼底闪过一抹精明之色,“那好,我也不多劝你,不过福不及子孙,你有你娘保着,你院子里的其他人,可就未必了,若再出现上次若岚那事,我是否能让你二娘轻易罢手,就不得而知了。”   贺泰哲最后一丝笑容隐没在唇边,虽依旧淡然模样,却心下一沉。他岂会不明白,贺峰言语中暗示,他在黄萱屡次找碴之下,还能全身而退,只吃些小苦头,皆因为他是贺家少爷的身份,但换了秦若岚,他未必能每次都及时赶到,救她于危难。一想到前次祠堂中,黄萱指使丫鬟小琴险些扇下的那一巴掌,和秦若岚红肿的膝盖,贺泰哲的心头像是被针刺了一下,不愿继续去想。如果他接下家业,就算做得不好,只要能顶着个名正言顺的名头,黄萱也会忌惮几分,不敢轻易为难秦若岚。   贺泰哲并未开口,而是缓缓走到桌案旁,拿起桌上的玄铁镇纸,在手里把玩,微凉的温度通过掌心传到周身,他的思绪终于从方才一瞬的波动重回冷静。贺峰也不急着催促,坐在一旁静待着贺泰哲的反应。   静默片刻,贺泰哲洒脱一笑,复又恢复平素不羁的模样,“全凭爹做主便是,不过话先说在前面,我要是做不好,您日后可别怪我。”   “你尽管放手去做。”   贺泰哲以手掩口,懒散地打个呵欠,“若没其他事,我先回去睡了。”   “明日我让连管家带你过去。”贺峰郑重在他身后叮嘱。   贺泰哲返回房内时,秦若岚已睡着了。贺泰哲蹑手蹑脚地关了房门,小心走到床边打量着她的睡颜,娴静而素雅。想着她清醒时的性子,也真如一朵盛开的兰花,孤傲绽放、不媚俗流,端是不适合生长在贺家这等肮脏的泥土里。他不知怎么,就生出想要保护她的心来,甚至冒着被揭穿伪装的危险,应了之前最唯恐避之不及的生意事。可这样难以自保的自己,真能护得她周全吗?   秦若岚忽然间模糊地发出一声呓语,吓了贺泰哲一跳,见翻个身继续睡去的秦若岚,贺泰哲不禁暗想,他在自己房间里,竟还像做贼一般。   尽管这般想,他还是轻轻地熄了灯,躺到地上铺好的被窝中,生怕吵醒了秦若岚。至于铺子那边,他只要去应付一二,如以往很多次一样,让爹对他失望便是了。   贺峰筹备新店一事,除了管家贺连,其余人均被蒙在鼓里,直到贺泰哲前去接手,准备开业事宜,这事才被抬到了明面上。众人自然各怀心思,苏琴为贺泰哲终于愿意到铺子里去帮忙而高兴,觉得儿子变得上进了。黄萱则将不满毫不掩饰地流露出来,整日里找机会缠着贺峰给贺泰川也谋个差事做。至于秦若岚,早猜到对于司马兴,贺峰会有所举动,因此也并未太吃惊,可对于贺泰哲做了新铺子主事,却在她意料之外,她实在想不出,贺泰哲怎会甘于牺牲了流连花丛的时间,去做烦琐的经营之事?   新店开业酒会定在八月初八,但因之前就准备就绪,酒会前便已尝试着开始营业。贺泰哲去了铺子几日,就有各种流言传了回来。一是说,但凡生意,他皆表现得兴味索然,每日不是在铺子里游手好闲地晃,就是招待客人时随口瞎说,惹得客人抱怨连连;二是说,他还常拿了铺子里的新首饰去,说是要送人,转日便有人见冷香园的夏莲姑娘,戴上了这些名贵物件。   对于贺泰哲的“劣迹斑斑”,贺峰都睁一眼闭一眼,并不过多苛责,让人摸不清他究竟怎样打算。至于贺家院子里,一切照旧生活着,黄萱对新铺子虎视眈眈,无暇顾及找其他人的麻烦。秦若岚反倒落得清闲,除了读读书之外,偶尔与贺凝羽聊聊外面的事,日子竟也如流水般划过。   转眼秋高气爽,暑气尽退,满目金黄,空气宜人,便到了新铺子开业之日。自半年前贺家办了喜事之后,便再没这般热闹。   “恭喜贺老板。”一个洪亮的声音传来,一位穿着暗青色长衫马褂的中年男子带着一行人阔步走来。他脸上挂着爽朗的笑容,步履稳健,且眉宇间满是精神,只是额头上些许白发才微透露出了他的年龄。   “司马会长大驾光临,真是让小店蓬荜生辉。”贺峰笑着迎了上去,热络地和来人握手寒暄,“今日如有招呼不周,还请多见谅。”   司马兴笑起来,声如洪钟,“这么客气干什么,我们那么多年的交情了,今日泰福新店开业,我哪能不赏光呢!”二人说着,便已经进到了店里,面色虽是热络无比,实则心中互相较着劲儿。店内,早已宾客云集,一些人看到了司马兴的到来,也都纷纷上前打着招呼。   开业典礼后的酒会,安排在了傍晚,夜露虽带着几分秋意的微凉,却掩不住这十里洋场的奢华。繁华落尽会剩下什么,谁会去在乎呢?因为这里是纸醉金迷的夜上海,越夜越妖娆。   三层的宴会厅里灯火辉煌,做工考究的水晶吊灯和玉兰花形状的白色壁灯发出夺目的光,仿佛将天上星辰悉数汇聚在一起,照亮了整个黑夜。   为了配合今天的西洋宴会,贺泰哲穿了一身剪裁合体的黑色西装,米黄色的领带一丝不苟地系在领口,看上去越发气宇轩昂。今晚的他似乎格外忙碌,贺峰似是有意引荐贺泰哲给那些有声望的人认识,一直把他带在身旁,和不同的面孔应酬着。只是贺泰哲的态度不甚积极,总带着那一贯看似提不起精神的慵懒。   在宴会厅的一角,身穿紫色绣花旗袍的黄萱,被一群打扮光鲜亮丽的姨太太们围在中间,正举着纤细的手展示着,手指上一颗切割精细的翡翠戒指,正在明亮的灯光照耀下闪动着夺目光彩。虽听不清她们的对话,但几个姨太太中属得黄萱最好面子,不难猜出她在做什么。想是听到了称心的奉承,她露出得意的笑容。在她的身旁,贺泰川面色有些不耐烦地陪同在侧。他已经脱下西装外套搭在一边的椅子上,领带也被他拽了下来,白色衬衣的扣子随意地系着,脸上隐隐有几分不快。   但在他目光扫过默默站在墙边的秦若岚时,一抹惊艳之色从眼中一闪而过。今日的秦若岚并未像各家年轻的小姐太太们一样,穿上时下最流行的洋装,而是一袭青花立领月牙色绸衣,袖口同色绣纹,对襟处金色云纹,素雅中不失华丽,既符合了眼下场合,又带着她一贯之风格。   贺泰川对秦若岚的打量,从探寻渐渐转为贪婪,上次才握个手,偷香窃玉没能得手,之后便一直未寻到机会,让他垂涎了好久,胸中这把火烧得更旺。他刚想上前,却被一道轩昂的身影不期然挡住了视线,贺泰哲已不着痕迹地背身站到秦若岚面前。贺泰川无奈,不敢轻举妄动,只得用愤恨的视线狠狠瞪了贺泰哲背影几眼,才悻悻然收回目光。   “你不是在爹那边吗?”这厢秦若岚微诧异地仰头望着贺泰哲。   贺泰哲无所谓地耸肩,“偷一会儿懒没关系。”   “爹是为你好,多用点心总没错。”   “那你呢?”贺泰哲凝视秦若岚,绚丽的灯光映在他的眼中,分外明亮,“身为贺家少奶奶,就不用去应付一下?”   “我……我不擅长。”秦若岚咬了咬唇,说的却是事实。她从未参加过这种场合,以前的生活简单得如白纸,眼下倒不知该要如何。更何况她天性喜静,身处如此喧闹之中,也颇为不自在。尽管开始时也有不少夫人们因着她的身份上前来打招呼,可见她并不热络,便皆攀谈了几句便走了。   “你……”贺泰哲迟疑片刻,伸手将她散落在颊边的一缕碎发理了回去。这时,忽然一曲终了,音乐换成了舒缓的曲子,就连灯光似乎都****地暗了几分。贺泰哲之前的话尾一转,沉声道:“我们去跳舞。”   “我不会。”   “我教你。”   说完,不等秦若岚再拒绝,贺泰哲已拉着她入了舞池。摇曳的灯光中,贺泰哲清爽的气息环绕着秦若岚,令她没来由地红了脸,忙垂下头努力看向地面,生怕被贺泰哲发现自己的神情。   两人谁也没开口,只静静随着乐曲而舞,身体间契合得有如演练过千百遍,又亲密得暂时忘却了嫌隙。直到一曲终了,仿若犹在云端。   “哲少爷,老爷找您。”管家贺连的声音惊醒了两人的思绪,两人忙松开仍旧握着的手,若无其事地分开了距离。   “我知道了。”贺泰哲简短应完,也不再和秦若岚打招呼,便兀自转身跟着贺连离开了,只留秦若岚一人,良久出神。   音乐倏然停了下来,贺峰带着贺泰哲出现在楼梯上,吸引了众人注目。贺峰轻轻击掌,便有人从店里端上来更多洋酒。   “各位朋友,今天还有件重要的事要向大家宣布,我将把分店交给我的儿子泰哲管理,以后贺家的生意,还要仰仗诸位多多提点。”   此言一出,其意不言自明,在场人都明白,看来贺峰是打算逐渐把贺家产业交到贺泰哲手中了。在掌声中,各人皆笑着道贺,唯有黄萱,不甘地将手中玻璃杯摔在地上,转身走出了宴会厅。   觥筹交错中,酒会正进行得如火如荼。秦若岚依旧站在一隅,旁观者般看着眼前一切。但方才一舞之后,她的目光总在不经意间,从人群中寻找着贺泰哲的身影,偶尔他回过身,两人视线相碰,然后飞快各自错开,她便感觉心跳中带着些满足。   这场景让她想起婚礼那日,她下了花轿,与贺泰哲在贺家大门前也是这般匆匆一瞥。却没想到寒暑交替,已将近半年。那时望进对方眼底,只有陌生疏离,现下他们虽无夫妻之实,甚至算不得亲密,却有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改变。   秦若岚看见贺泰哲的俊脸上挂着漫不经心,周旋在人群中频频举杯,脸上已有了些酒醉的微红。即便如此,他那挺拔的身影依旧是那样引人注目,仿佛所有灯光都聚在了他身上。   一个男人走到贺泰哲身旁,与他低语几句,贺泰哲点了点头,便快步离开了。秦若岚正觉疑惑,只见那男人往她这方向走来,她略回想,那男人像是这里的经理,之前曾听贺峰稍有提及。   “少奶奶,老爷让我带个话,说在楼上房间等着您和哲少爷,他有话要说。”   秦若岚虽有不解,但四下搜寻一番,的确未见到贺峰,转念一想,许是贺峰确实有话要叮嘱,无非是要贺泰哲多用心,笼络人心之类,因此当着其他人的面不好说,才想单独找他们。思及此,秦若岚也不敢耽搁,忙按照经理所指,来到了楼上房间。   她先是礼貌地敲了敲门,可并未得到回应,门却轻轻在她面前打开一道缝隙,显然是原本就没关严实。她略一迟疑,走入了房内。   房间内只亮着一盏略显昏黄的壁灯,不似大厅内灯火通明,恍如进入了另一个世界。房内未见贺峰身影,唯有贺泰哲懒散地倚坐在沙发中,手中轻摇着个半空的洋酒瓶,盛酒用的高脚杯被丢在了一旁,显然他已经喝了不少。   从这距离看去,他的黑发略显凌乱,如幽潭般的双眸因几分醉意而微眯,蒙上几分诱人的光彩。敞开的领口,隐约可见结实的胸膛,健康的肌肤也微微泛起些红,竟是危险而充满魅力。   秦若岚定了定神,想起是贺峰叫他们来此,强迫自己稳住神,走到贺泰哲身边,轻轻抽出他手里的酒瓶,坚定地开口道:“别喝了,省得一会儿爹来了谈正事,你又犯错。”   “有何可怕?被爹罚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贺泰哲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   “可今日毕竟不同于以往,是新店开业酒会,爹很是重视。”   “那更好,大不了爹一怒之下,将我从铺子里赶了出去,我也好回家落个清闲。”   听出贺泰哲言语中不愿涉足店铺管理之意,秦若岚不免又想起之前心中疑惑,他既没兴趣,为何要答应贺峰来店里做事?她觉得正是机会,刚想问个究竟,她身后的房门忽然被关紧,外面传来上锁的咔嚓声响。   秦若岚心下一惊,忙疾步走回门口,用力推着门,房门却纹丝未动。她又试着拍了拍,外面声响全无,看来像是没人。她转头刚要寻求贺泰哲的帮忙,却见他仍旧窝在沙发上,一派悠闲,纹丝未动,脸上神情写满了不在乎,这让秦若岚不免动起气来。   “你倒是快想个法子出去啊!”   “说不定是哪个糊涂的服务生,以为这房里没有人,所以锁上了,明日他们查房时,自会打开。”贺泰哲气定神闲地一笑。   那也就是说,他们要在此独处到明早?想到这里,秦若岚不禁更不自在,至于为什么,她一时也说不出,可口气不觉尖锐了许多,“你就会坐在这里说风凉话,还算个男人?别忘了我们的半年之约似乎还没到时日,你可是想反悔,乘人之危占便宜?”   贺泰哲轻哼一声,唇角笑意不减,却起了身,“瞧瞧,这听起来跟训话似的,除了我爹娘,大概只有我夫人才能如此。”   “原来你从未将我当作你妻子?”秦若岚眼神一黯,心像是被针刺了一下。   “你方才也说了,我们有着半年的约定,我们既没有圆房,甚至还相敬如宾,我又何来的夫人?”   秦若岚冷哼,心里那不舒服的感觉不可抑制地一点点膨胀,神情冷漠道:“若如你所言,圆房便是夫妻的象征,那你做了冷香园夏莲姑娘的入幕之宾多年,岂不早就是夫妻了?”   贺泰哲笑而不语,深邃的目光落在秦若岚脸上,看得她颇为不自在,她只是低着头,有些后悔自己冲动的话语。片刻,贺泰哲含着笑意的戏谑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原来,你是在吃夏莲的醋,既是如此,为何还要与我划清界限?”   “你胡说……”   秦若岚仰头欲辩驳,却发觉贺泰哲不知何时已来到近前,两人近到呼吸可闻。而她这一举动,正巧唇擦过他的面颊,顿时气氛****无比。   秦若岚下意识就想推开贺泰哲,不承想他长臂一伸揽住她腰身,不由分说吻上她的唇。这一吻绵长中带着索求,炙热而霸道,秦若岚只觉得他火热的唇在自己唇齿间游移,所到之处,犹如攻城略地,带起一片燎原,让她不能呼吸,仿佛全身力气都被抽离了一般,脑子里只剩下空白。这一刻,她忘记了他们之间不侵犯的约定;忘记了两人不情愿的婚姻;忘记了贺家的一切;忘记了夏莲;忘记了纪怀宇;甚至,忘记了自我。他口中的酒精味道汹涌而来,让她皆醉了,不知是不是酒精作祟,这一吻竟是良久,直到喘不上气,他们才恋恋不舍地分开。   对上眼底含笑的贺泰哲,秦若岚才发现自己居然沉浸在这个吻里,心脏现在还犹自跳个不停,连连喘息。   “看来很享受其中,你既是这般热情似火之人,又何必提出不圆房的条件?”   秦若岚却不知该怎样回答贺泰哲的问题,只呆呆站在原地,望着贺泰哲。而贺泰哲重又坐回了沙发上,将面目掩藏在摇曳的光影之下,看不清表情。 第十四章 一夕索情   纪怀宇一早就等在了泰福门口。自那天他和秦若岚一别之后,他心里依旧放不下她。他想见她,疯狂地想念着她,想再努力说服她跟自己一起走。他不相信秦若岚如此潇洒,能够忘记他们之间的感情。   由于今天泰福的分店开幕,所以人来人往,根本没有人会去注意谁。纪怀宇偷偷混进从酒店请来的服务生中,希望能找到秦若岚。   纪怀宇单手托着托盘,上面摆着装满酒的酒杯。此时他来来回回地穿梭在宾客当中,眼睛没有放过每一个人的面孔,可找寻半天却没有看到秦若岚的身影,就连贺泰哲也不见。他刚刚明明看到他们二人了,可当时有人挡着他,走过之后再驻足,却看不到她的芳踪。她会不会跟贺泰哲在一起?纪怀宇愣在那里,不禁想到。   蓦地,有人重重地拍了纪怀宇的右肩一下,紧接着便是低语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贺凝羽?   纪怀宇连忙回头,正好对上贺凝羽一双大眼。   “我……”纪怀宇正想着怎么解释,可这时,贺凝羽将他手中的托盘拿了过去,放在旁边的桌子上,而后拉着他的手往后院走去。   虽然宾客众多,可贺凝羽与纪怀宇这样的动作,还是引起一人的注意。这人毫不保留地将刚才的情况尽收眼底,正是方才因贺峰的话不满,愤然而出,此刻正往回走的黄萱。   贺凝羽拉着纪怀宇来到后院的一处颇为僻静的角落,她猛然转身,一脸的疑问,“你怎么会来到这里?”   “我……”纪怀宇想了想,解释道,“其实我打算去北平,所以想在离开之前跟她告别。”   贺凝羽听到纪怀宇的话,不禁皱起眉,焦急地问道:“北平?你为什么要去北平?什么时候去?你怎么未曾跟我提及?”   “我也是刚接到学校通知,还在考虑当中,只是听说若岚上过大学,所以我想听听她的意见而已。”纪怀宇说着,脸上露出尴尬的笑容,可却僵在那里,怎么看都有些不自然。   询问嫂子的意见?他们不是许久未见的远房亲戚吗,为什么他知道她很多事情呢?贺凝羽一脸疑惑。关于秦若岚,虽然每次纪怀宇并没有说什么,可言语之间他对她算是了解的。想到这里,贺凝羽连忙停止自己的想法。   “今天是泰福开幕,好多人都来了,二娘和连管家又见过你,你出现在这里,只会给嫂子带来不必要的麻烦,这点你怎么不明白?”   其实贺凝羽也不知道秦若岚在哪里,就连贺泰哲也不见踪影,想必是他们二人有什么事情离开了。贺凝羽想到这里,决定先劝说纪怀宇离开。   “你赶紧离开这里吧,我会找机会跟嫂子说一声的。”贺凝羽继续说道。   “这……”纪怀宇面露难色,思忖良久,才勉强开口,“那好,我暂且先离开,但是请你一定要跟若岚说我来找过她,好吗?”   贺凝羽微微一怔,她看到纪怀宇一脸期待的表情,只是机械般地点了点头。   “谢谢。”纪怀宇话音才落,人已转身,好不怀念地快步离开了。   贺凝羽看着他的背影消失,仿佛他人没有来过一样。也不知在那里怔愣了多久,她才想到前厅还有宴会,转身步入宴会厅中,可思绪却再也无法平静。   黄萱行至前厅时,便看到贺凝羽一脸慌张地带着一位服务生离开,出于好奇,她跟了过去,所以贺凝羽和服务生的说话多多少少也听到一些。黄萱偷偷观察那服务生,怎么看都觉得像是之前被她惩罚过的那个贺府下人。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黄萱想着,见二人纷纷离开,方又转身回到了前厅。环顾四周找到了贺连的身影,她缓缓走了过去,低声道:“你还记得之前老爷子让你带西医去看的那个下人吗?”   贺连一怔,连忙答道:“当然记得,不过那人治伤没多久就自己离开了。”   “我要你去给我查查那人。”黄萱单眉一挑,继而说道,“先从咱们少奶奶的同学和邻居下手,相信总会有收获。”   “明白,就依您。”贺连恭敬地应道。   “嗯。”   黄萱应了一声之后,从一旁的桌上又端起了酒杯,缓步朝贺峰走去,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一般。   贺峰站在宾客云集的宴会厅中,看着有很多商贾名人都到了,心中也算是甚为欣慰。不过宴会才过半,他就已经感到异常疲惫了,轻叹了口气,还是要立刻换上笑容继续与宾客客套。黄萱和贺泰川一直跟在贺峰身边,倒是出奇的热情,尤其是黄萱一遇到那些达官显贵,便会将贺泰川介绍给他们,虽然贺峰心里有些不快,可众人之中也不好发作。   “贺兄,恭喜恭喜。”   “司马会长。”   此时的司马兴,较之上午的开业典礼,已是换过一身装扮,他身穿西式西服,头戴礼帽,手拄紫檀镶金的拐杖。即便是贺峰再累,他也不能对司马兴应付了事。   “这是犬儿司马少华。”司马兴说罢,又转头对一旁的青年道,“快叫你贺伯父。”   “贺伯父。”   “司马会长大驾光临,真是让我们小店蓬荜生辉呢。”还未等贺峰开口,黄萱便开口抢在前面,说着,还伸手将一旁的儿子往前拉了一下,笑着道,“这是老三,贺泰川。”   司马兴一愣,而后笑着点了点头,便不再应下去。   “司马兄今天来迟,可是要自罚一杯的吧?”贺峰笑着,朝司马兴举杯,而后一饮而尽。   司马兴笑着将酒杯中的酒喝尽,而后又伸手换了一杯满酒,笑着道:“应该自罚,应该自罚。”寒暄着,第二杯已经喝完。   “北平商会会长顾长林找我有事谈,于是有些耽误,我本想将他也带来,谁知道爱女心切的他陪着女儿游玩去了。”司马兴说着,面露一脸的遗憾。   “哈哈……”贺峰听着,露出爽朗的笑容,可心里却知道,根本是顾长林并不给他贺峰面子,可他也只能按住心中怒火,与司马兴说笑,“以后有机会,上海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贺某也正想着在北平开间分店呢。”   “在北平开分店?恭喜恭喜啊,贺兄果然技高一筹啊。”司马兴脸上也堆着笑,可总觉得那笑容过于牵强。   蓦地,司马兴像是想到了什么,问道:“贺兄家的千金呢?”   “你说凝羽啊,那丫头估计跟请来的同学在一起吧。”贺峰环视一圈之后,却未发现贺凝羽的身影,只得随便说了个理由。   “哦,那可惜了,本想介绍我们贺兄的千金给犬子认识,犬子刚从英国留洋回来,跟咱们这群老古板在一起肯定是没什么话可说,不如让他们年轻人去聊。”   贺峰微微一愣,没想到司马兴将主意打在了贺凝羽身上,心中更是不高兴,可还未说什么,在一旁的黄萱连忙应道:“那丫头在女子学堂可是数一数二的,想必司马少爷跟凝羽定是有的聊。”   司马兴又和贺峰寒暄了两句,便借故到一旁与其他商贾聊天去了。贺峰退出中心圈,来到一旁,而黄萱却依旧带着贺泰川与人寒暄。贺峰不自觉瞥了一眼,可忽然又想到了什么,环顾四周,却没有发现贺泰哲和秦若岚的身影。贺峰不禁皱眉,这样的日子他俩居然都不在。想着,贺峰的脸已经垮了下来。他对身边的员工说道:“去把你们经理叫来。”   黄萱正跟人寒暄,正巧看到唐经理快步往贺峰方向走去。黄萱将贺泰川留在那里继续聊天,而她自己则连忙去到贺峰旁边,只隐约听到“找找他俩……”   唐经理一愣,点了点头,而后抬头立刻搜寻着黄萱。这时,黄萱来到贺峰跟前,将手中特地拿来的点心递给了他,而她的目光却与唐经理交汇,而后又不着痕迹地摇了摇头。   “贺老爷,我也没看到哲少爷和少奶奶,刚才二人却是在的,可后来好像又是一起离开了,我并没有看清,所以不敢肯定。”唐经理说道。   贺峰听着,不觉皱起眉头来。本以为让贺泰哲娶了个媳妇能收收他的心,却没想到现在居然连自己选中的儿媳妇都给拐坏了,真是太不像话了。   “老爷,说不定泰哲带着若岚出去玩了吧,年轻人心性就是浮躁,娶了妻还这么爱玩,有的时候,还真不如泰川这个弟弟。”黄萱在一旁搭腔道。   “你给我住嘴,这里是泰福新店,你也给我收敛点,省得让外人看我笑话!”贺峰说着,脸上不禁露出些许厌恶的表情。   黄萱被贺峰这样一说,本来自鸣得意的心情虽稍有落差,可并不影响她的计划。瞥了眼身旁的贺峰之后,她又回到贺泰川身旁,继续与人寒暄。   秦若岚是在一片晨光中醒过来的,她动了动身子,顿觉这床铺与往日并不一样,温热中似乎还带着几分柔软。她动了动眼睛,缓缓睁开,映入眼帘的,却是近在咫尺的一张俊颜。贺泰哲的脸几乎贴在她脸上,呼吸如羽毛般抚过她的脖颈,在她心底漾过一丝清波。   看着紧闭双眼依然睡着的贺泰哲,昨晚记忆悉数回到脑海中。那个莫名其妙的吻之后,贺泰哲再无其他举动,只是坐在沙发上又喝起了酒。两人保持着距离各坐沙发一角,幸而沙发宽大,足以安全。秦若岚开始还独自沉思,又似乎什么都没想,因那一吻而有些纷乱,可不知何时,竟不防备地睡着了。   本以为与贺泰哲独处一室,会戒备万分,但连她自己都不曾想到,她竟这般心安,许是因着之前的约定,觉得贺泰哲不会借机偷袭她,秦若岚暗自给出了理由。   胡思乱想了片刻,才意识到还在贺泰哲怀中,秦若岚不甚自在地动了动,忽而感觉环在腰间的手臂一紧,再仰头,正对上一双波涛暗涌的黑眸,沉稳、内敛,却又星芒点点。   只一瞬,眼前的贺泰哲便又露出一贯的无赖表情,唇角微扬,“早安,昨夜睡得可好?”   “我们怎会……”   秦若岚的话终是没能完全说出口,因为她不知该怎么问。两人的身体贴得几乎无一丝缝隙,让她脑子混沌不已,她不自在地动了动,贺泰哲却不放开她,两人依旧是纠缠在一起。   “我看你坐在那里睡得甚为累,就好心给你当个靠垫,不必太感激了。”   贺泰哲笑得戏谑,秦若岚却在他怀中越发不自然。为了掩饰自己的思绪,她使劲捶着贺泰哲的胸膛,“放开我。”   “若是我说不放呢?”贺泰哲意味深长地一挑眉。   “你……”   秦若岚还未想好辩驳之词,门外便传来轻微开锁声。她感到贺泰哲身子一动,顷刻间已松开了抱着她的手,坐起身子。忽而失去围绕着的温暖,秦若岚心下一空,随即摇了摇头,甩开不合时宜的情绪。   房门打开处,一个服务生打扮的人出现,似是没想到屋内还有人在,一时手足无措地呆愣在那里。   “哲少爷,少奶奶,你们怎会在里面?”   “昨夜多喝了几杯,就在这里与夫人休息了一晚。”贺泰哲慵懒地打个呵欠,又****地眨眨眼,顿时令会意过来的服务生面色微微泛红。   “那,那……”服务生结结巴巴半天,不知是该为打扰了贺家少爷与少奶奶的好事而道歉,还是该恭送两人离开,结果一个字都说不下去。   反倒是贺泰哲,一脸怡然自得地拉起秦若岚朝门外走去。在经过服务生身旁时,秦若岚顺势问了句:“你们经理在哪里?”   “您是问唐经理?”   “不错。”   “唐经理今日请了假,说是休息一日。”   见服务生亦是只知如此的模样,秦若岚明白也问不出太多。唐经理如果是有意设个局,将她和贺泰哲关在此,定不会傻到等着他们兴师问罪。不过,唐经理毕竟只是枚棋子,幕后主使者的居心,恐怕是昭然若揭。   思及此,秦若岚不禁将目光投向前方贺泰哲挺拔的背影,他真的对一切毫无察觉吗? 第十五章 心意渐许   “我们要去何处?这不是回家的路。”秦若岚站在街角,疑惑地询问。   “带你去见个人。”   秦若岚不置可否地跟在贺泰哲身后,诧异中竟有丝波澜。贺泰哲从未带她去见过什么人,看来此人对贺泰哲来说,尤为重要。那么将那人介绍给她,是否说明,他认可了两人间夫妻的身份呢?   秦若岚犹自猜测着,两人已在一间没有匾额的店铺前停下脚步。   “进去吧。”贺泰哲拉起秦若岚的手,自然得毫无所觉,秦若岚却被他掌心传来的温热搅得心底一动。   两人携手走进铺子里,素姨正端坐于桌前,缓缓品着茶,依旧身穿一袭素色棉布旗袍。看到他们,素姨微微一怔,旋即笑得意味深长。秦若岚也很是惊讶,不明白素姨为何会在这里。   “看来,我得多准备一只茶盏了。”素姨盈盈开口,视线扫过桌上一杯还冒着热气的香茗,看来是料定贺泰哲此时会来,却没想到他带了秦若岚前来。   “你不是……”   秦若岚本想说********,可话到嘴边,第一次看到素姨那种感觉重又浮现。眼下情景,更让她敏锐地察觉,贺泰哲不会平白介绍素姨给她,素姨也许并不如她所想。因此,话到了嘴边,重又吞了回去,只用沉静的目光打量着素姨。   素姨不紧不慢地转向贺泰哲,“你对她说了多少?”   “还没,这不正要解释?”贺泰哲拉着秦若岚走到素姨身边,“若岚,这是素姨,你见过的,不过,她可不是什么****。”   知道是自己误会了,且从贺泰哲的话语中,秦若岚听出些许揶揄,让她有些窘迫地微红了脸,赌气地甩开贺泰哲牵着她的手。这小动作却没逃过素姨的眼睛,她温柔一笑,“别在意,也怨不得若岚你误会,泰哲这小子每次都借着去冷香园的名头,跑到我这里喝茶聊天享清闲,我虽并非********,也差不多了。”   秦若岚心底因素姨一番话,得知原来贺泰哲并不是整日流连****,泛起丝丝轻快。可更多的疑惑涌上心头,既是如此,贺泰哲为何不说清楚,要任外人描黑?还有那个夏莲,她乃冷香园头牌却是不假,她与贺泰哲又是什么关系?   想到夏莲,秦若岚又沉下脸,漠然道:“可他与那夏莲姑娘确实有情,婚礼那日我便看见了。”   “你看,惹得若岚不快了吧?家有****,还不将你过去那****债清算了去?”素姨笑着责怪站在一旁的贺泰哲,嘴上却不免为他辩解,“过去他是和夏莲有些瓜葛,可自从结婚之后,他便没……”   “素姨。”贺泰哲打断素姨的话,在秦若岚看不见时,轻示意地摇了摇头,旋即调侃道,“您没见若岚那是吃醋吗?这般才说明她在乎,过起日子来才有滋味。”   “行了,行了,我是不懂你们年轻人。”素姨也立即会意,只适当提点了一句,“若岚,素姨只能说,有时我们眼睛所见,耳朵所听,并不一定是事实真相,最主要的,是看清自己的心。”   秦若岚才因为贺泰哲之前说她吃醋而不满,忽闻素姨这似是带着感慨之言,也觉若有所悟,却又理不出个头绪。她转身踱到屋子另一侧,却发觉眼前墙壁上,是一幅手绘画卷,一块大石上静静摆放着一个铜质手炉,旁边一枝腊梅,娇艳欲滴。许是刚飞过一场冬雪,趁着皑皑白色背景,分明能感受到手炉散发出的温暖。她顿觉这手炉有些眼熟,不正是先前贺泰哲送与她的那一个?心底逐渐涌出一丝暖意,好似有个角落,被隐隐牵动。   而此时,素姨与贺泰哲也在不远处端详着秦若岚静立的背影。   “你动心了。”素姨声音压得很低,语气却道出万分肯定。   “您想太多了,只是媒妁之言,父命难违,做个名义上的夫妻罢了。”   “若是如此,你不会将她带到我这里来。”说完这句话,素姨便但笑不语,留给贺泰哲自己去沉思。   贺泰哲也未继续撇清,素姨的话仿佛击中了他的心事,其实对于秦若岚,他自己也说不清。他只知道,就算昨晚用满不在乎的言语掩饰、奚落她,他却无法忽视那一吻的感觉。像是早已等待着这一刻,渴求而激烈,几乎将他淹没。他明知该抽身,却略感力不从心。就好像不需要向她解释****一事,却鬼使神差带她来了这里,多少还是将自己真实的一部分展露在了她眼前。   回到贺府的贺峰一直闷闷不乐,严肃的脸打量着自己身边的人。可由于应酬了一天,丝毫没有力气再追究贺泰哲和秦若岚先行离去的原因,早早就睡去了。倒是黄萱,一脸的高兴,心中甚为满意今天的表现,尤其是带着贺泰川认识了那些商贾,更是见到许多有钱人家未嫁人的女儿,不自觉地,心中那如意小算盘在噼啪作响。   第二天,贺峰并没有一早就去珠宝行,而是待在家中,并交代贺连,贺泰哲和秦若岚但凡回来一人,也要去书房找他。   贺泰哲和秦若岚回到贺府,得知贺峰已经等了他们许久,二人都明白因为什么事情。秦若岚一脸担忧,虽然知道二人不能出现是被陷害的,但不能直接开口说明。倒是贺泰哲,神色之中满是从容,仿佛习以为常一般,丝毫不感觉紧张。   来到书房,贺泰哲看了眼秦若岚,而后牵起了她的手,才轻轻敲响房门。   门里先传来一阵轻咳,而后是贺峰有些沙哑的声音:“进来吧。”声音略有些缓,丝毫没有往日的中气。   贺泰哲和秦若岚听到之后,也是一愣,互相看了看,才推门而入。   “爹。”   “嗯。”贺峰坐在书桌前,摊在那里的账本比上次秦若岚进来的时候更多了。秦若岚有些心疼眼前的老人家,按他这样的年纪,很多人都会将生意交给儿子女婿来打理,自己则享清福的,可贺峰却什么事情都要亲力亲为才会放心。想来,贺泰哲和贺泰川都不能独当一面,而贺凝羽则是女子,所以也难怪贺峰一脸的疲倦。   “昨晚去了哪里?”   贺泰哲和秦若岚被贺峰温和的态度弄得有些诧异,若按照往日,贺峰定会大怒,可这次如此大事,他的态度却变得淡漠不少。   “儿子和若岚一直在一间房里,直到今早。”贺泰哲简单答道,却并未要说明昨日之事。秦若岚发觉自己并不觉奇怪,因在贺泰哲身上,似乎隐约包裹着层层迷雾,让人看不清楚。但她却有种想要接近他的内心,一探究竟的愿望。   “就没人看到你们二人?”   贺峰继续问道,可依旧闭着双目,似是养神,只是紧紧蹙着眉头,心事重重的模样未减半分。   “我俩去的时候并未注意。”贺泰哲轻答。   贺峰并没继续追究,像是陷入了沉思,又闭目半晌之后,才缓缓睁开双目。他扫了一眼贺泰哲,又看了看秦若岚,带着几分打量,眼神中充满了探究。良久,才缓缓道:“我希望你们能到泰福新店去帮忙。”   贺泰哲微微一怔,旋即微笑应道:“儿子不早就按照您的要求,在新铺子里效力了吗,至于若岚……”贺泰哲拉长了音,转头用询问的目光望向她。   “儿媳乃是一介女流,若是去铺子里帮忙,怕是只能添乱而已,所以,儿媳还是更愿留在家中,侍候好一切。”秦若岚说着,抬眸见贺峰脸上像是一抹失望划过,凝视着她的目光转向桌上的账本。她顿了顿,继续道:“不过,若是爹您不嫌若岚笨拙,我倒是可以先跟人学习关于珠宝的知识,再去帮忙。”   贺峰听着,点了点头,“也好,你毕竟以前未曾接触过,先略有了解也是好的,改日我看看有没有什么人合适教你的,介绍给你便是。”言谈中,贺峰像是同意了秦若岚的说法。   “谢谢爹。”秦若岚恭敬道。   “呦,没想到泰哲和若岚也在。”   秦若岚的话音刚落,便传来了黄萱的声音,话音还未落,人已经飘然踏进书房。   贺峰待看清来人,才舒展开的眉重又蹙在一起,瞥了一眼黄萱,“你来做什么,没见我正同孩子们说着话?怪不得泰川一点规矩也没有,原来都是你这个当母亲的教育的,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子!”   黄萱听出贺峰并不高兴她的到来,可也没办法,谁让她有事,不得不露面。想到这里,她忙道出自己来意,“老爷,昨日泰福新店开张,泰哲和若岚自己忙去了,店里的宾客差不多都是泰川帮忙招呼的,他们对泰川很是满意,我想,若是准许泰川去泰福,肯定能拉来不少生意。”   “你怎么一见到我就说这事?我说了会考虑,自然会给你答复,只是眼下还不是时候。”说着,贺峰吁了口气,“你且先出去,我和他俩还没说完。”   “老爷,再怎么说,泰川也是您的儿子,您可不能偏心啊。”黄萱依旧不放弃,分明想趁这机会说通贺峰。   偏心?   听到她这样说,站在一旁的贺泰哲和秦若岚互相看了一眼,眼神交汇间便已明了——原来刚才他们谈话的时候,被黄萱在外面偷听了去。   “你管好家中事务便是,瞎掺和些什么?叫你出去,没听到?”贺峰一脸厌烦,瞥了黄萱一眼之后,便转头不再看她,摆出一副不打算再与她说话的模样。   黄萱自己讨了个没趣,心想,反正贺峰也没说不让泰川去,干脆明天直接带着泰川去新店,怎么着新店多个人帮忙,也是好的。暗自决定之后,她便也不再多做纠缠,悻悻然转身离开了。   贺峰向立于面前的贺泰哲和秦若岚也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可以离去,自己则缓缓靠向椅背,重又闭上了眼睛。   开业酒会之后,渐入了深秋,面上看去,日子依旧是波澜不惊地过着,但实则很多事皆发生了改变。   首先是贺泰川,在黄萱的怂恿帮助下,他时常跑到新铺子里去,颐指气使地指挥一些事情。对此,贺泰哲一般是放任不管的态度。下人们也不觉得奇怪,反正这位哲少爷对铺子之事压根就没用过心,好似只要贺泰川虎视眈眈,他随时可以拱手相让,逍遥自在而去。   贺峰也在一直忙碌,听说是在应酬司马兴与自北平前来的顾长林。他一边要借机拉拢顾长林,开拓自己的事业,另一方面,又要和司马兴虚与委蛇,小心地明争暗斗,想必也牵扯了精力,每日回来都累得不再管其他事。   就连贺凝羽也变得神出鬼没起来,她总找出各种各样的借口待在学校,而各怀心事的众人,也无人再去细加注意这不受重视的小姐。唯有秦若岚心里明白,贺凝羽恐怕是为了纪怀宇。少女心事,便如秋叶一般,飘零得难以琢磨。   再想到贺凝羽对纪怀宇的情意,秦若岚发觉心中竟没了之前的苦涩。许是因为自己和纪怀宇说清楚之后,真的放下了这段感情。但秦若岚亦清楚,这与她和贺泰哲之间的改变,脱不了关系。   那日自素姨的杂货店回来之后,贺泰哲虽什么都没说,可秦若岚却能体会出,在他浪荡的表现下,其实隐藏着很深的心事。贺泰哲不说,秦若岚也不问,两人就这样若无其事地平和相处,但了解使得两颗心贴近了距离。   这日秦若岚趁着贺泰哲出门去了铺子,忍不住将他送给她的手炉自柜子中取了出来。以手细细抚摸着光滑的铜壁,眼前浮现出素姨店中墙上的那幅画,心便不由得温热起来。秦若岚一向畏寒,不知今冬,是否会有些不同?   身后传来开门声,秦若岚以为是灵儿,便没有在意,谁知一道带着戏谑的温柔声调凭空响起,“这才几月?用上手炉未免太早了些。”   秦若岚心下一惊,仿佛偷吃糖被逮到的孩子。她慌忙将手炉塞回柜子里,转身面对贺泰哲,嘴上还是淡淡道:“你既送给了我,何时用,怎样用,就该归我支配,你管那么多做什么?”   “好,好,我不过问,算我多嘴。”贺泰哲双手一摊,但那含笑望着秦若岚,像是洞穿一切的眼神,还是令秦若岚微窘,她旋即质问道:“你不是做事去了?怎么又回来了?”   “出门才发现今日有些冷,回来换件厚实些的衣服。”   秦若岚望了他一眼,一言不发地转身走向衣柜,从里面取出锦缎面的夹袄,为贺泰哲穿到了身上,“快入冬了,自己多注意点。”   贺泰哲嗅着她的发香,忽而有了种安定感,好像就这般过一辈子也未尝不可。抛弃万贯家财、身份地位,就只一间屋、一双人。   “你这样还真有些妻子的模样。”贺泰哲半真半假道。   秦若岚已为他系上最后一个扣子,闻言轻哼了一声,“别净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做事要用心些。”   说罢,她推搡着想要赖着不走的贺泰哲,将他送出了门。倚靠着门,望着庭前风卷落叶、花落无声,真如贺泰哲所言一般,有了种妻子送别丈夫之感。她摇了摇头,反身走回屋,关上了门。半年光景,春去秋来,难道她已适应了这深宅大院的生活?一时在记忆中搜寻,竟已经想不起,当初穿梭在校园中那番青涩的少女情怀。 第十六章 君子所为   泰福新店里,每个人都在忙碌着自己手里的事情,忽然,伴着大门的铃铛响声,走来一位穿着颇为时髦的女子。   这女子手里拿着包,穿着浅褐色风衣,头戴一顶小圆帽,露出的头发烫着卷,隐约露出耳朵上的红宝石耳钉。她穿着黑色丝袜,高跟皮鞋,鞋面上缀着一只小小的蝴蝶结。   一进来,她丝毫不理会店员的热情招呼,只是自顾自地看着柜台中摆放的珠宝首饰。越看,她眉毛蹙得越紧,还不住地咂舌,“果然是老店,就连式样都这么老气,怪不得店里一个顾客都没有,生意这么差劲。”   这个人喃喃道,却被一旁正和女店员聊天的贺泰川听到。贺泰川牵唇一笑,来到那女子跟前,“这位美丽的小姐,不知有什么我能帮你的?”   那女子毫不保留地上下打量了下贺泰川,见他衣着光鲜,和店里其他人有着很大的区别,猜想这人不是经理就是什么掌点小权的人。   “你算是什么人?我为什么要跟你说?”女子丝毫没有转变自己的口气,依旧傲慢。   贺泰川并不恼,反而牵唇一笑,可眼神却变得犀利不少,“我是珠宝行的少东家,有什么事当然是要跟我讲,难道不是吗?”   女子挑眉,眼神中有些不大相信,“既然这样,那就请问少东家,你们这珠宝行是请的什么人做设计师,首饰样式老旧,根本没有人会喜欢,况且我进店都已经半天了,根本就没有其他顾客,少东家既然这么悠闲,倒不如想想怎么提高自家首饰的流行度才好。”   听到自家的珠宝行被评得一文不值,心中很是恼怒的贺泰川瞬间皱起眉。他怒视女子,却迎来她昂起下巴,一脸的不屑一顾。   “你算什么,我家的珠宝行还由不得你指指点点,这里不欢迎你,还不赶紧走?”自恃为绅士的贺泰川虽然很生气,但并不愿对女人发脾气,于是开口轰人了。   “哦,原来上海滩有名的泰福居然如此待客,这事要是传出去真不知道还有多少人会来泰福呢。”女子并不恼,反而一脸的挑衅。   “你……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贺泰川已经换上一脸怒火,咬着牙,缓缓吐出那几个字。   “我看贺家老爷有你这种败家子,也就等着关店倒闭吧。”女子对贺泰川嗤之以鼻,瞥了他一眼之后低头继续看柜台里的饰品。   “你……”   “泰川。”   原本正在办公室中看着报纸的贺泰哲听到了楼下的对话声,本不想管,可声音越来越大,他隐约听到女子的话,总觉得此人来者不善,于是才决定下楼看看,却正巧看到贺泰川上前往女子处前跨一步,似是要动手的模样。   贺泰川被贺泰哲的声音打断,瞥了他一眼之后,转身快步离开了。   女子看了眼贺泰川离开的背影,才回头看向正在下楼的贺泰哲。   “你是?”   女子见到贺泰哲,总觉得他稳重不少,最起码他说了句话,之前那人便离开了。   “在下贺泰哲,请问小姐是……”贺泰哲上前,见那女子穿着时下颇为流行的衣裳,看着又很眼生。上海滩那些富家女子基本上他都见过,所以断定女子并非上海人。   女子息了刚才的怒火,微微一笑,“我叫顾思卿,北平商会会长顾长林就是我爹。”说着,脸上不觉露出一种优越感。   贺泰哲看在眼里,虽然并不喜欢这种大小姐,可依旧微笑着。   “哦,原来是顾会长的千金,是我们泰福招呼不周。”贺泰哲客气地说道,“顾小姐刚才对本店的珠宝式样颇有见地,顾小姐若是有什么意见或建议,还请不吝赐教。”   贺泰哲语言颇为恭敬,惹得顾思卿连连发笑,“你别顾小姐长顾小姐短的,我听着别扭,还是叫我思卿吧,至于见地也不敢这么说,我只是刚从法国学习珠宝设计回来而已,所以看到这种老式样总觉得土土的。现在上海也很西洋化,你们泰福要是一直这样,肯定会损失不少时下年轻的客人,反正最起码我就不会过来买。”   “顾小姐……”   “都说了要叫我思卿了。”   贺泰哲才一开口,就被顾思卿打断,于是他微微一笑,“思卿,谢谢你给泰福的建议和意见。”   顾思卿笑了笑,“爹常说,来到上海必须要到泰福学习一下,不过今天来看,虽然潮流跟不上,但是古色却很浓,而且工艺精湛,做工精细,不愧是有口碑的老店。”   贺泰哲微微一顿,轻声问道:“思卿来上海就是来看我们泰福的吗?”   “才不是呢,我爹要来上海跟司马伯父谈事情,所以我就自己来这边逛逛了。”说着,店里的大钟响起,顾思卿才惊讶道,“居然都这个时间了,我得走了,贺泰哲,今天认识你很高兴,再见了。”说着,连忙转身离开了。   贺泰哲看着顾思卿离开的背影,微微一笑,可笑容中却掺着各种意味。   贺峰从外面回来,便交代人打电话让贺泰哲早点回去一起吃午饭,却并未说有什么事。贺泰哲不敢怠慢,将手头的工作结束之后,便匆匆叫了黄包车,赶回贺府。   前厅之内,除了贺凝羽未见身影,其余人皆围坐在桌旁。贺峰一脸正色,神色中透出些许疲惫,贺泰川则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黄萱始终打量着贺峰的脸色,而石晓柔,则看起来事不关己。只是贺峰不说开饭,其他人也不敢贸然动筷。   贺泰哲的目光越过几人,落在秦若岚身上,与她视线在空中交会,似带了些询问。平素里大家都是在各自院子里用餐,鲜少聚在一起,看来此番是贺峰之意。可贺峰在他如此忙碌的日子里召集全家一起用餐,究竟有何用意?还是在最近他如此忙碌的时候。   秦若岚面色沉静,只微摇了摇头,但眼底闪动着温暖的光芒。想到早上出门前,她手拿手炉的样子,贺泰哲唇角轻扬起一抹笑容,轻唤了声“爹”,便坐在秦若岚身旁。   “既然泰哲回来了,开饭。”   贺峰一声令下,便有下人穿梭忙碌起来,将一盘盘菜肴端上了桌。大家纷纷拿起筷子,低头径自吃了起来。贺峰不说话,众人也是各怀心事,揣测着埋首,一时间,只闻碗筷交错的声音。   饭后,贺峰竟也不急着回房,命人端了茶水,放在桌上缓缓饮着。   “泰哲,这两天铺子里可有什么特殊客人?”贺峰率先打破沉默,而后端起手边的茶盏,浅浅抿了一口香茗之后,看到贺泰哲并未回答,于是又道,“今天我见到了司马兴和顾长林。”   “确实来了个女人,要说是特殊,许是还不至于,倒是挑剔得很,把咱们泰福的东西批评得一文不值,不过后来我跟她说了几句,她也就离开了。”贺泰川在一旁抢先插话道。   贺峰眼睛瞥向贺泰哲,像是等待他的回答,可见他沉默不语,只是接过秦若岚递过去的茶盏不紧不慢地吹了吹,品着滋味,像是人间极品一般,神色享受,脸上却依旧挂着漫不经心的笑。   贺峰又道:“这女子乃是北平商会会长顾长林的掌上明珠——顾思卿,听说是个留洋的珠宝设计师,所以眼光自然是西洋化了些,不过今天听到她说对咱们泰福对待客人的态度非常满意。”说着贺峰点了点头,“这次泰川处理得不错。”   黄萱一听,心中自是有些惊讶,可脸上却也笑得开了花,“老爷,我早说泰川能独当一面,要不就让他正式到店里帮忙,您也给他安排个职位,也能更加名正言顺一些。”   贺峰凝眉,思酌半晌,才道:“嗯,先去那边锻炼一下也好。”   贺峰的话惹得贺泰川一脸得意,黄萱更是高兴得不得了。反倒是秦若岚,手中端着茶盏却不饮,清浅的目光望向身旁的贺泰哲,不期然落入他如幽潭般的眼眸中,心念一动。这次她并没移开视线,而是探寻地注视着他,可他只是一味地微笑,仿佛平静的深海,看不出一丝波澜。   秦若岚虽然嫁入贺家并不久,可对家里的这些人的性格却也了解一二。依方才贺峰的话语间之事,按照平日贺泰川的性格,是断不可能如他所言能够顺利解决的。思量着,秦若岚扫了眼高兴不已的贺泰川和黄萱,又看向贺泰哲,见他还是望着自己,眸光深沉却安定,放浪不羁的表象下,似总含着隐约的精明睿智,秦若岚心中大概明白了几分。可为何他总是将自己埋没起来,丝毫不要任何风头和瞩目呢?   想到这里,秦若岚端起手旁的茶盏,浅浅地喝了一口。当下的情景,忽然让她想到在她嫁过门没多久的时候,贺泰哲若有所思地告诉她让她防范二娘,是否她嫁进门之前,贺家曾发生过什么?   贺峰又聊了些关于泰福的事之后,见其他人都是一副兴味索然的模样,便让大家各自散了。黄萱和贺泰川自然高兴,感觉就连脚步都轻快了不少。反倒是贺泰哲,脸上仍是一派云淡风轻。   回到房间,贺泰哲坐到桌旁,秦若岚将房门关上之后,也坐到了他身旁。   “泰哲,我可否问一句话?”秦若岚思忖片刻,才决定开口。   “什么事?”贺泰哲挑眉对上秦若岚一双清亮大眼。   秦若岚顿了顿,“我虽然入门不长,但是泰川的性格我多少也了解一些,所以刚才爹说的事情,我觉得应该不是泰川所为,你为何不讲明?”虽然心里已经隐约有了些猜测,但她言辞间,也未指明此事是贺泰哲所为,只是小心试探着。   贺泰哲微微一笑,眼神中却多了一丝柔情,“你自称是新妇,可没想到对家里之人已是这般了解。”   “你若不愿说,我便不会再问,无须如此调侃。”秦若岚觉得贺泰哲对她有所隐瞒,不知为何,竟生出些许不悦。可却没深究,她几时起,在心中认定了两人已是夫妻?   贺泰哲见秦若岚面色一沉,于是收起了刚才有些肆无忌惮的笑,唇角轻扬,“本以为你知道的越少越好,可你比我想象中要伶俐许多,看来有些事情让你明白更好,但现在尚不是时机,不过……”贺泰哲顿了顿,见秦若岚因为自己带着赞扬的话语,微微红了脸,于是露出邪魅的笑容,“我的妻子如此蕙质兰心,我还真不想让外人欣赏。”   秦若岚因贺泰哲的话而感到浑身不自在,顿时觉得两人之间的空气被抽离,稀薄得连呼吸都变得紧张而局促。她一言不发地起身,逃避般坐到床榻一边,与贺泰哲拉开些距离。   贺泰哲亦不再言语,只丢下句“我出去走走”,便推开房门,身影消失在夜色之中。   秦若岚看着房门开了又合,思绪却一直想着刚才贺泰哲一番话语。贺泰哲每每说话,语气清淡戏谑,不着边际,可她又不得不承认,他的话总能让人在细听之后,发人深省。就好比这件事,她深知贺泰哲话中有话,可他偏不明说。看来他们之间还是无法信任对方才会这样,就好像她不能明明白白将纪怀宇的事情告诉他一样。但是秦若岚想着,心里却不免开始为贺泰哲担心起来,于是她便在心中暗暗做了决定。   第二天秦若岚一早起身,穿戴整齐之后坐等贺泰哲整理完。   “爹之前几番提议让我去铺子中给你帮忙,从今天开始,我陪你去泰福。”   贺泰哲并不言语,只用一双深邃的黑眸凝望秦若岚,深沉得让人移不开目光。   随着秦若岚与贺泰川相继到了店里帮忙,新铺子变得热闹起来。顾思卿并未再出现,贺峰也没再提起更多,只若有所思地看着几个年轻人每日进进出出,新铺子的生意,倒也日渐上了轨道。   可总有些人,心里好似装着竹筒里的豆子,静不下来。对于黄萱来说,让贺泰川进铺子只是第一步,若不能动摇贺泰哲的位置,一切皆是徒劳。   这日傍晚吃过饭,她偷偷出了院子,七拐八拐地绕到一间小房门前,东张西望半晌,确定无人跟随,才推开门走进去,顺手将门关了个严实。   一个人已在房内等候,待黄萱进入即转过身,正是管家贺连。   “二夫人。”   黄萱抿唇而笑,姿态摇曳地走上前,手便顺势搭在了贺连肩头,“这儿也没别人,就不用那么客气了。”   “这……”贺连初始还略有些迟疑,但接触到黄萱依偎过来的柔软身子,也就揽了个满怀,“事情我查清楚了。”   “哦?”黄萱关注地望过来,“怎么说?”   “秦若岚成亲前,在读书时确实有个走得很近的男人,叫作纪怀宇,两人从小一起长大,算得青梅竹马。而且,我听她的同学说,两人本打算相约到北平去,可后来秦老爷突然出了事,秦若岚才知道秦贺两家定亲一事。”   “那她就甘愿嫁进来?”以秦若岚那种性子,黄萱才不相信她会遵守那早蒙了尘的婚约,就连贺泰哲都曾为此事反抗过,遑论秦若岚那种接受新思想的女学生了。   “当然不愿意,可秦老爷死时欠下一屁股债,秦家还不上,是老爷帮他们还了债,保住秦家家业,让秦老爷的遗孀,也就是秦若岚的娘能生活无忧,秦若岚是为此才不得已答应了婚事。”   黄萱闻言,脸上露出一丝嘲讽的笑,“原来也不过是为了贺家的钱,亏她整日里还装得那么清高。”   “至于那纪怀宇,我详细打探了一下此人样貌,确实如你所说,与之前被鞭打责罚后,秦若岚和凝羽小姐去看望的那个下人,有八九分相似。”   “哼,我就说事情不会那么简单,就在夫家人眼皮子底下眉来眼去、私相授受,还要不要脸?”   “不过,你打听这些做什么?打算从那边院子里下手?”   黄萱眼中闪过一抹犀利的光芒,“虽然对贺泰哲不能像当年那般一击制胜,去搅搅他们清静的日子还是可以的,若让他们站在一条线上,川儿在铺子里的日子也不会好过,更何况,老爷看到他们夫妻和睦,必然越发对贺泰哲委以重任。”   “还是小心些为好。”   “我明白。”黄萱说着,仰头在贺连下巴上轻啄了一下,灵蛇一般一扭身,便离开了他的怀抱,“打铁要趁热,我这就串个门去,多谢你的消息。”   “你知道,我帮你是心甘情愿的。”   黄萱不语,抿唇风情万种一笑,推开门走了出去。贺连又在黑暗中站了片刻,听到脚步声渐远,才走出了小屋。 第十七章 姐妹之情   黄萱一路上没停止心中计算,她为得知了秦若岚不为人知的秘密而得意。她先是计划着去贺峰那里走上一趟,将此事旁敲侧击地告诉他,可听下人说贺峰出门去应酬,晚上尚未回家,黄萱当下又改了主意。之前让贺泰川去店里一事,黄萱已感受到贺峰对她的不耐烦,不如谨慎些,不明刀明枪去做。   于是黄萱又转到了贺泰哲和秦若岚居住的院子里。自铺子里回来,贺泰哲与秦若岚正在灵儿的伺候下用晚膳,两人皆不语,气氛却如三月里的春风,宁静而祥和。   黄萱这一到来,宛如春风中划过的一把剪刀,割破了屋内的安静。   “二娘。”贺泰哲与秦若岚站起身,齐齐打着招呼。   黄萱点点头,目光扫过桌子上吃了一半的饭菜,“我是不是打扰你们吃饭了?”   “没有,也吃得差不多了。”秦若岚说着,挥手唤来灵儿,将剩下的食物收了下去,自己则转身为黄萱倒了一杯茶。   贺泰哲招呼过黄萱后,像是完成了任务,又坐回到椅子上,侧目哂笑着看向黄萱,“不知二娘这时候前来,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前几日你们三娘差了丫鬟来问,说是这个月月钱欠了些,我重又计算了一下,发现确实因最近太忙,在这上面疏忽了,所以趁着今晚有空,到各院子里转转,看还有其他问题没有。”黄萱说着,还煞有介事地叹了口气,“唉,你们也知道,咱们贺家家大业大,要管好院子里的事也不容易,我都是为了你们在外面做事能够无后顾之忧。”   “二娘说的是。”贺泰哲很配合地应道,眉却挑了挑,带着说不出的慵懒。   似是觉得铺垫得差不多了,黄萱看了眼秦若岚,才笑盈盈道:“若岚,我今日上街,你猜遇到了谁?”   “若岚不清楚。”从黄萱的神色中,秦若岚又怎会不知她此番来意定不会如表面那般简单,她不动声色地低首恭顺,等候着黄萱的下文。   “是江家小姐,她说之前与你曾就读同一个学堂,是你的同窗。”   秦若岚在记忆中搜寻,却对黄萱所说之人并无印象,顿了片刻才答,“若岚离开学校已半年有余,以前之事记不太清了。”   “她可是清楚地记得你呢。”黄萱不以为意,反正这本就是她为了下面的话而杜撰出来的,“特别是你当时与那个叫作纪怀宇的恋人之间,感情甚笃,她们都为你们最终没能在一起而感到惋惜。若不是你爹出了事,恐怕就不会生生拆散了你们这对鸳鸯吧?”   黄萱说着轻声叹息,也不管贺泰哲在场。但若仔细看去,可见她唇边还来不及掩饰起的一抹得意弧度。   秦若岚心下一沉,没想到黄萱竟毫无预兆地提起纪怀宇之事。她不敢抬头去看贺泰哲的脸色,这件事她一直没有对贺泰哲说明。一来,觉得此事尴尬,说了不免影响两人间难得沉淀下来的宁静;二来,她不否认自己心中有些赌气,贺泰哲有事瞒着她,她自然知道,因此,她也不愿将事情全盘托出。   黄萱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贺泰哲,之间他仍悠闲地喝着茶,并无开口的意思,便又抛下更大的炸弹,“对了,要说那纪怀宇也算对你情深意重,我听说他还为了见你,扮成咱家的下人,还挨了我的责罚。若岚啊,你可别怪我,当时你若是直说了,不就一切误会都清楚了?咱们都是一家人,还有何可隐瞒的?还让凝羽来为你打掩护。其实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你去探望旧情人,也无可厚非。”   忽然,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在空气里响起,转眼望去,贺泰哲手中的茶盏不知何时已被他生生捏碎,茶水伴着殷红的血水,沿着他的手腕流下来,浸红了衣角。而他的两道浓眉也紧皱在一起,紧抿的唇角显示着主人此刻的心情不佳。   “泰哲,你别太生气,若岚那些事,都是在与你成亲之前了。”黄萱假意劝道。   贺泰哲面色不见丝毫缓和,紧绷着脸站起身,将桌上的杯盏一扫而落,杯盏在地上相碰,发出破裂的声响,“二娘,我有几句话想要问若岚,还请您先回吧。”   “小夫妻难免磕磕碰碰,别吵架,有事好好说。”黄萱叮嘱了一句,转身离开。在她转身时,面露笑意。她就不相信,会有男人听到自己妻子在眼皮底下会旧情人,能够不生气?   秦若岚坐在原地,心底略微感到紧张。她看着贺泰哲的侧脸,竟发觉自己在乎眼前这男人的感受,他会不会怪她的隐瞒?会不会因为纪怀宇之事生气?   “泰哲,我……”   “你不用和我解释。”贺泰哲重又坐下,脸上瞬间敛起方才的怒气,“既然有人希望看见我们吵架,索性就做做样子给她看便是。”   秦若岚惊讶地望着贺泰哲,一时间从他波澜不惊的眼中看不出任何情绪,但无端地,便明白了他这句话的意思,“你不怪我?”   “有何可怪?我知道你的心不在我这里,不然也不会提出什么半年的约定。”   秦若岚心中一拧,当初在祠堂约定时,她确实有这种想法,可时至今日,她却发觉自己的想法有了一丝变化,究竟是如何变化,她也说不清。眼下半年之约已过,可贺泰哲仍旧每日睡在地上,有时还会去睡书房,始终未对她有过任何过分之举。贺泰哲怎样想,她摸不透,两人间小心翼翼地不去碰触这件事,维持着表面上的相安无事。   只是他们似乎都忘了,有些种子一旦生根发芽,即便是想要再扼杀于泥土里,也总有生命力旺盛的那一株,蜿蜒错节,不期然便在心底破土而出。而纪怀宇一事,便提供了养料。   贺泰哲明白,黄萱此行目的在于挑拨,他可以隐忍着不质问,可却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想起,当初在街角,看到秦若岚坐在那个男人的自行车后,双手搂着那人腰间的情形。不想心痛,却忍不住有根针扎了进去。   他压抑下有些窒闷的心境,尽量使自己的声调听起来平静淡然,“反正我也并非什么正人君子,我还有夏莲,有冷香园的姑娘们,如此一来,你我之间也公平了,我更不用觉得对不住你。”   秦若岚的手在桌子下紧握住拳,指甲刺痛了皮肉。这般疏离的话语,让她似乎又重回到清冷的新婚之夜,贺泰哲的态度告诉她,他并不在意,所以可以无视黄萱的挑衅,不着了她的道。   秦若岚咬着唇,手握了又松,目光触及贺泰哲放在桌子上还流着血的手,心下一软,还是起身走到柜子旁,拿出酒精和棉布,执起他的手,为他轻柔地擦拭、包扎。   “就算是为了迷惑二娘,你也无须这样卖力气伤了自己。”   她带着关切的话语,让贺泰哲注视她的眼眸变得柔和起来,知道方才自己那番话刺伤了她,他想要道歉,可唇张了张,终是没说出一句话来,只任由她柔软的手指在他掌中划过,所到之处,一片温暖。灯火的光芒映在秦若岚白皙的面孔上,在她秀丽的容颜上投下轻薄的阴影。   他伸出手,想要抚摸上她的黑发,她却在这时站起身,轻声道:“好了,这两天不要沾水。”   “若岚——”   贺泰哲唤她,她身子一僵,随即道:“刚才二娘来得突然,你还没吃饱吧,我去叫灵儿将饭再热一热端来。”说罢,也不等贺泰哲再开口,转身匆匆而去。   贺泰哲凝视着她的背影良久,想起了素姨那句话——你动心了。   不错,他明白,自己是动心了,可人与人之间的距离,真的能轻易说拉近便拉近吗?两人间像是隔着千山万水,若是换个时间,换个地点,换个境遇,重新相遇一回,也许,事情会变得简单许多。   这日一早,贺泰哲与秦若岚正在梳洗,接到下人传话,说贺峰叫他们过去。两人都不免有些诧异,自从秦若岚入门不久,便早已省去了早上请安的事宜,贺峰这么早叫他们过去,又会是何事?   两人用过早饭,一起去往前厅,一路无语。自从黄萱来过那日后,他们之间便是这个样子,礼貌、客气,却又带着几分疏远。每日依旧在铺子中忙碌,夜晚各安一处,只是贺泰哲睡书房的时候更多了。   来到前厅,贺峰正手拿一份早报看着,随意说道:“这杜海山也真是厉害,又打了胜仗,前些年在北方异军突起,又连连获胜,在这乱世,也算得是个人物了。看来他是打算将手伸到南方来了,听说过阵子还要到上海来征兵。”   “爹。”   听到贺泰哲与秦若岚的声音,贺峰才放下报纸,看了看二人,“可是打算到铺子里去了?”   “正准备着,听说您叫我们,就赶快过来了。”贺泰哲答。   “嗯,你们看看这个。”贺峰说着,指了指不远处的桌子,“这是早上贺连拿来的,司马兴设了饭局,邀我今晚去赴宴,你们两个跟我同去。”   “老爷……”早已坐在一旁的黄萱露出不满,“您不是答应过,也要给川儿锻炼的机会?司马会长的饭局,您怎能偏心地只带泰哲去?”她早就从贺连处听说了此事,只是没想到贺峰会叫上贺泰哲和秦若岚,若早知如此,刚才她就下功夫帮自己儿子开口了,这等认识富贾的好机会,又怎能错过?   “司马兴请帖上写明,要泰哲出席,若岚是他妻子,自然一起去,其他人跟着怕是不方便。”贺峰听似简单陈述,声音中却带着不容辩驳的坚定。   黄萱并不相信贺峰的话,可在贺泰哲与秦若岚面前,也不好失了面子发作,又找不出别的合理理由,只得隐忍下来。   而贺泰哲和秦若岚听贺峰如此一说,心知也没有拒绝的余地,便应了下来。   “今日早些从铺子里回来,好好准备。”   贺峰又叮嘱完,才挥手示意他们离开。   黄萱咬了咬牙,贺泰哲几日来接连睡在书房,她早就有所耳闻。在她看来,上次一事的目的已然达到,虽然并未听他们大吵大闹,但夫妻间越发生分了是不争的事实。而贺泰哲未像以前一样踏足****,必定是铺子里忙碌,且忌惮贺峰,怕剥夺他的家产分量。看来,现下她是加快脚步,顺水推舟的时候了。   傍晚,贺峰一行人驱车来到约定的地方,司马兴和顾长林已经到了。贺峰将贺泰哲和秦若岚介绍给二人认识之后,便纷纷落座了。才坐下,便听到门外嗒嗒的皮鞋声越来越近,直到在门前驻足,同时门也被推开。   “爹。”   一个轻柔的声音传来,人已快步来到顾长林身旁,伸手搂住他的脖子,轻啄了一下脸颊。这样的动作虽然开放,但顾长林却相当高兴,一脸的慈善。司马兴也笑着看着两人,仿佛习以为常。贺峰表情淡然,看不出情绪。秦若岚则微微侧首,不敢多看。反倒是贺泰哲,微笑着,因为他认得此人,正是之前在新店发难的顾思卿。   “来来来,坐这里。”顾长林将顾思卿招呼着坐到了自己身旁,正巧另一边挨坐着秦若岚。   顾长林关切地看着顾思卿落座之后,才转头道:“这是小女思卿,刚从外国留学回来。”   贺峰只是点了点头,并不多言,反倒是在一旁的司马兴笑着打趣道:“老顾最疼他这宝贝女儿了,恨不得把星星摘下来给她。”说罢,惹得顾长林也随着哈哈笑了出来。   “司马伯父真会说笑,不过我倒真想向您讨要一件呢。”说着,顾思卿侧目打量桌旁的几人,却在见到贺泰哲之后微微一怔,旋即笑容更加深了。   “我还以为我司马兴身边的东西入不了顾大小姐的眼呢,如此甚好,快说看上你司马伯父什么东西了?”司马兴心中很是高兴,正愁不知该送顾思卿什么礼物好,没想到她自己却开了口。   “我要……”顾思卿侧目一想,像是想到了什么,不禁莞尔,“我想让司马伯父帮我把月亮摘下来。”说罢,露出纯真的笑容,惹得一桌子的人都纷纷笑了起来。   “居然跟你司马伯父打趣,也好,有了星星,有了月亮,看来你这丫头以后想让自己的丈夫帮你摘下太阳了。”司马兴笑着说道。   顾思卿正欲开口,顾长林抢先一步道:“这丫头还太小,而且被我宠坏了,等再过几年才让她考虑婚事。”   顾思卿听了顾长林的话,朝他微微一笑。反倒是顾长林心里有些担心,生怕司马兴又将话题扯到顾思卿的婚事上,他对司马兴的儿子可是一点也看不上的。   “哦,你瞧我这记性,光顾着和司马兴聊,忘记介绍了,这是我常跟你提到的贺伯父,旁边的是他……”   “我认识他。”顾思卿打断了顾长林的话语,“爹,他就是我之前跟你提到的人,在泰福就是他招待我的。”顾思卿说着,眼睛却一刻也没有离开贺泰哲身上。   顾长林听后,朝贺泰哲微微一笑,“之前思卿自己去了泰福,估计给你添了不少麻烦,不过回来之后,这丫头倒是对咱们中国的传统首饰工艺产生了极大的兴趣,想要跟贺兄讨教讨教。”说着,顾长林目光转向贺峰,充满了询问。   “讨教可不敢当,令爱刚从国外回来,想必也会不少洋人的工艺,将来发展起来,定是比泰福更要红火了。”说着,贺峰应酬地一笑,倒是让顾长林微笑的脸着实一怔,脸色微暗。   “爹,那这位呢?”   顾思卿开口询问,目光投向贺泰哲身旁的秦若岚,然后灿烂一笑。在她看来,既然和贺峰一起来,自然是贺家人,还不等顾长林开口,她便起身伸出手,友善地问候道:“你好,我叫顾思卿。”   秦若岚微微一怔,旋即明白了顾思卿的意思,于是也起身,伸手与她交握,淡淡一笑,“你好,我叫秦若岚,是泰哲的妻子。”秦若岚见顾思卿颇为活泼,是自己不曾有的开朗,着实喜欢她的性格。   “原来你是贺大哥的太太,我喜欢你,我们能做朋友吗?”顾思卿看着秦若岚,不知为何,从心里很喜欢她,想与她亲近。   秦若岚微微一愣,手上一僵,可却被顾长林看到,于是皱起眉,厉声道:“你这丫头,第一次见人就这么没礼貌,出国上学怎么没把礼貌学好?”   “爹,我哪里没有礼貌了?您这就不懂了,我这握手,就是西洋的最礼貌的问候。”顾思卿并没有立即会意顾长林话中含义,于是反驳道,“我见若岚姐跟我投缘,才会这样。”   “好啊,我们做朋友。”秦若岚见桌席上的气氛略微溢出一丝不甚平静的感觉,于是不着痕迹地看了眼贺峰,应道,“其实刚才我一见到你,也感觉跟你投缘。”   秦若岚今天特地穿上乳白色旗袍,上面绣着花朵,胸前别了蝴蝶型的胸针,复古却又不失大体。而顾思卿则是与之前一样,衣着洋装。两女子犹如两朵花,一朵莲花一朵牡丹,清丽脱俗与热情如火。   贺峰坐在一旁,只是牵唇一笑,看不出情绪,而顾长林则是觉得顾思卿有些毛躁,虽然有意拉拢贺峰,可顾思卿如此主动,却让他感觉自己落了下风。   司马兴也仿佛有些察觉,忽然爽朗一笑,“看来你俩确实投缘啊,这样也好,我常想带思卿那丫头在上海好好转转,若是有若岚陪着,也省得我们这些老古板不懂得年轻人喜欢玩什么。”   贺峰在赴约的路上就一直思考着顾长林和司马兴会使用什么招式来达到他们的目的,初见眼前的顾思卿也是觉得她不过是一般寻常的小姑娘,最多就是被宠溺得骄纵些,却不料她直接开口便想与秦若岚攀近,本以为是顾长林一计,可见他的反应也是颇为吃惊的模样,倒是让贺峰放心不少。尤其是刚才秦若岚的应对,也让贺峰满意,看来让秦若岚去泰福帮忙也确实是好办法。   席间,男人们聊着生意上的事,惹得顾思卿兴味索然,硬是拉着秦若岚低语聊着别的话题,尤其当她说到国外的风土人情的时候,眼睛一亮,着实也让秦若岚羡慕不已,听着她描述的外面,让秦若岚也不禁向往起来。这时,无意听到司马兴的一句话,才让秦若岚用心听着男人们的谈话。   “贺兄,之前你说北平开分店的事情,不知安排得如何了?”才聊到杜海山将要来上海的事情,可司马兴却突然说了这样一句,顾长林只是淡淡一笑,贺泰哲亦是不便多言,三人目光皆是注视着贺峰,就连秦若岚也不自觉地看向他,想听他如何回答。   贺峰知道此顿鸿门宴不会让他舒心,司马与顾二人打什么主意已然是“司马昭之心”,大家都明白,可贺峰毫无合作的打算,只得如打太极一样道:“哦,北平的事情已经派人过去了,听说选址出现些问题,但已经算是解决,只是时间问题。不过我倒不急,毕竟上海这边刚又开了一间分店,贺某毕竟上了岁数,精力大不如从前了。”说着,贺峰不忘自嘲地一笑。   此顿饭局就是为了等贺峰这个回答的司马兴与顾长林听了贺峰的话语,着实一愣,二人互相看了看,司马兴又说道:“贺兄在北平遇到什么麻烦事情不妨直接跟长林兄说,他定会帮你。”   “是啊,贺兄有什么需要不妨开口,我顾某人虽然只是商会的会长,可同行们都是很给面子的。”顾长林在一旁迎合道。   贺泰哲一脸漫不经心地看着三人,却也将他们的话听得真切,不过他清楚自己父亲在这样的局里定能应付自如。反倒是好奇身旁的秦若岚,见她与顾思卿聊得甚为高兴。   “没想到你专门去国外学习的是珠宝设计,真是羡慕你。”秦若岚听着顾思卿滔滔不绝讲述着自己在国外时的所见所闻,心中无限感慨。顾思卿所言,似乎将她引领向了更为广阔新奇的世界,她才知道自己犹如井底之蛙,封闭了太久,失去了属于自己的生活。   “呵呵,外国是好,可是都是那些金发碧眼,说话怪腔怪调的人,还是回国好,都是黑头发黑眼睛的,看着就舒服。”说着,顾思卿似是想到什么,忽然开口道,“对了,你若是喜欢,我可以教你,你夫家是这行的人,你学学也很好的,反正我近期都留在上海,有的是时间。”   “真的?”秦若岚有些不敢相信地轻问道。   “当然!”顾思卿正色道,语气中很有诚意,“不过我这个老师可是很严厉的哦。”说罢,二人相视而笑。   笑声打破了三人有些尴尬的气氛,司马兴自知现在将话题继续下去肯定谈不成什么,于是连忙转移话题,“看来思卿和若岚聊得很投缘。”   贺峰虽然用心应付这二人,可眼睛却也不时地打量秦若岚和顾思卿聊天的情形,她俩过于投缘也不知是好是坏,女人之间的事情他不好过问,只是希望秦若岚能够明白个中的道理才好。   “是啊,没想到这次来上海也算是有收获,多了个姐姐。”顾思卿说着,侧身靠向秦若岚,伸手挽上了她的手臂,状似亲密。   一桌人相视而笑,转眼,这次看起来宾主尽欢的饭局,也将近尾声。 第十八章 心有嫌隙   校园中已有了隆冬景象,寒风料峭,灌入衣领的风甚冷,好像遮挡无用,每一缕风都带着寒气。贺凝羽拢着薄棉衣的领子,隐忍着寒冷,驻足凝望不远处玉兰树下那一抹萧瑟的身影。从这里望过去,纪怀宇孑然而立,像是冬日里一棵青松,万物枯萎之后,只有他依旧昂然,却在一片光秃的背景中,有说不出的孤单寂寥。   她就这样看着,忽然间有些不敢上前。自那日开业酒会后劝了纪怀宇离开,她便一直很担心他,怕他冲动之下再做出什么事来。直到第二日看他照常出现在课堂上,她一颗悬着的心才算放了下来。可转而想到纪怀宇那晚告诉她,他想要离开才会去找秦若岚,她心下又感到害怕,怕他一开口便是告别,所以刻意控制自己,不主动去找他。   “凝羽?”   贺凝羽还在思索间,纪怀宇已发现了她,就那样在玉兰树下转身,向她望过来。只一眼,贺凝羽便感受到了心里的动摇。其实她不是不明白,对于纪怀宇的担心、关切,都是因为她喜欢上了这个男人,只是她一直自欺欺人,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包括他对秦若岚的那份情。他每每相谈,总是几句话就会绕到秦若岚身上,关心着她过得好不好。其实从他闪躲的目光中,贺凝羽早就看出了谎言,可她不愿揭穿,怕没了帮他联系秦若岚这件事,便断了自己与他之间唯一的联系。   迎着他的视线,贺凝羽已无法再避开,只得几步走到了近前,“嗯。”   “这几****总匆匆忙忙,都没来得及问你,酒会那日,我托你传达给若岚的话,你告诉她了没有?”果然不出贺凝羽所料,纪怀宇一开口便是询问秦若岚的事,让她的心蓦地一抽,但还是如实答道:“还没有,那晚我哥和嫂子并未回家,后来又一直忙碌,嫂子也去了新铺子帮忙,没找到机会说。”   纪怀宇点点头,面色掠过一丝沉重。他相信贺凝羽,这么久以来,她都是积极地帮助他,在利用她的单纯这一点上,他总是怀有自责。在去北平之前再见上秦若岚一面,果然只是他一厢情愿的想法吗?秦若岚似乎在用行动诠释着那番与他诀别的话语,融入了贺家少奶奶的身份之中,再也不是当初笑着与他携手的女子。一转身间,情分如烟,本想再劝说她跟自己走,看来也只能是个奢望了。   “可惜,看来我走前,是无缘与她再见了。”   “你真的要走?去北平?不能留下吗?”贺凝羽闻言,也忘了先前思绪万千,面露焦急地抓住纪怀宇的手,似乎这样,便能握住属于他的温度,可旋即又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松开手,一双眼睛犹自盯着纪怀宇,等待他的答案。   纪怀宇被她晶亮的目光看得略失了神,脑海中回想着初见这女孩时她纯真的笑脸,转瞬之间,已是秋冬交替。他明白贺凝羽对自己的关心,他感激她,也许还有些被触动的隐约心绪。可在秦若岚未走出心里之前,他无法接受其他人。   “眼下时局动荡,外忧内患,无以报国,又何来安家?我想到北平去,找机会为国效力。”   “难道在上海就不能报国了吗?”   “这……”纪怀宇微微一怔,他从未想过这个可能,在心里,他下意识想要离开,既然不能带走秦若岚,那么不在她面前出现,既能少给她带来麻烦,又能让自己逃避痛苦。有种痛,可以掩盖,却不能说出口,他只得顿了顿,才又道:“好男儿志在四方。”   贺凝羽低下头,掩去眼中的不舍。见纪怀宇一副心意已决的模样,她为自己留不住他而痛在心里。她咬住唇,不再开口,有些时候,不是不去尝试,而是明知无能为力,却又割舍不下,那种空虚的痛,是否也缠绕着纪怀宇的心?   寒风掠过,枯枝摇曳,明年早春,尚不知在何方。   司马兴的宴席过后,秦若岚和贺泰哲依旧如常般生活,贺泰哲果然像黄萱猜测一般,没坚持多久,便又开始踏足****,与秦若岚鲜少成双入对出现,他每日除了在铺子里看看账册,便是到冷香园去找夏莲。但他一直也没出什么大错,加上上次成功款待顾思卿一事,贺峰见他生意上有所长进,便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而秦若岚自从认识了顾思卿之后,接触到一个同校园里完全不同的世界,顾思卿的新思想、新作风,以及所讲述的一切,都令曾经志向重重的秦若岚重新找到了方向。于是,她变得忙碌起来,被顾思卿拉着到处转,看那些富太太喜欢佩戴的首饰式样,及学习着怎样画设计图。秦若岚天性聪慧,学得很快,但她也有一丝不为人知的苦涩。她想着让自己这般繁忙,也许就能遗忘贺泰哲总在别的女人身边的事实,可每每午夜梦回,面对清冷一室,她又觉得虽然不同床共枕,缺少了一个人的房间,竟是格外寂寥。   直觉中,秦若岚知道贺泰哲似乎是在刻意与她保持距离,但自从上次黄萱挑明了纪怀宇一事之后,他们二人便再没好好坐下来谈过一回。秦若岚始终看不透贺泰哲,所以不明白他究竟是在生气,还是因为其他什么。   一日,贺凝羽陪着贺峰正在品茶,管家贺连将一个包裹放在了贺峰面前,说是一早有人放在门口,可送来之人不知所终。贺峰疑惑地打开,里面是一把手工的木梳,以及一封匿名信。   贺峰看过信后脸色变了变,也顾不得贺凝羽还在场,便叫贺连去叫贺泰哲和秦若岚来见他。秦若岚被顾思卿叫去还没回家,只有贺泰哲一人不一会儿走入前厅。   贺峰将包裹与信件递给他,面容肃然,“有人说若岚和一个叫作纪怀宇的男人有染,你怎么看?”   安静地坐在一旁的贺凝羽闻言,手中茶盏略微哆嗦了一下,但还是控制好情绪,不动声色地继续竖起耳朵听。   贺泰哲微微一笑,气定神闲地将信笺撕碎,手腕轻扬,纸屑便飘荡于空中,“子虚乌有,这纪怀宇我知道,只是若岚之前的同学,两人自小就认识,走动得多些也是自然。”   “那信上还说,上次咱们家被打的下人,便是纪怀宇,他是为了若岚才来做家仆,所以若岚才会去探望他。”   贺凝羽听到这里,心下一沉,只要爹稍微一查,便会得知纪怀宇确实就是当初那人,而且既然信已寄到,就说明有心人刻意要揭穿一切,想隐瞒是不可能的。她刚要开口为纪怀宇开脱,只听得贺泰哲继续笑道:   “这事儿若岚也同我说过,若岚嫁过来匆忙,纪怀宇原本只想向她道个贺,却没得着机会,于是想借机到家里和她说一声,没想到无意中开罪了二娘和泰川,所以他养好伤之后,就离开了。若岚与纪怀宇之间坦荡得很,且都告诉了我,并无那种不可告人的龌龊事。”   贺峰的视线在贺泰哲脸上巡视半晌,见他气定神闲地笑着,面色无异,这才点头道:“见你们夫妻如此信任,我也就放心了,你们好好过日子,别三天两头整出什么事来才好。”   对于贺峰充满警告意味的话语,贺泰哲只当是耳旁风,反正以往每次传出他流连****的消息,他爹都是这副模样。   “爹,没事的话,我回房去了。”   “嗯。”贺峰摆了摆手,但贺泰哲还未移动脚步,径直盯着包裹道:“能不能将那木梳也让我拿走?这不知是谁弄出来离间我们夫妻感情的东西,我想亲手扔了泄恨去。”   贺峰无奈,这孩子何时才能更加稳当持重些?但也默许了他的举动。   此时秦若岚已经返回了家,听灵儿说贺泰哲被贺峰叫走,心下有些担心。她怕贺峰是因为贺泰哲最近出入冷香园一事,叫了他去挨训,更担心贺泰哲那漫不经心的性子再惹得贺峰生气,又责罚他。   正在坐立不安间,贺泰哲推门走了进来,目光落在庭院中一处,毫不意外地看到一道暗影一闪,贺泰哲只是微微牵动唇角,露出个几不可查的嘲讽微笑,随即半掩上门,再转向秦若岚时,一张脸冷然沉了下来。   秦若岚见他的表情,忙上前问道:“爹可是责备你了?”   “为何这样问?”   秦若岚迟疑了一下,还是轻声说:“你近日里总是进出冷香园,爹一向不喜欢你去找夏莲,上次就因此事生过气。”   “那又如何?”贺泰哲挑眉,脸上线条依旧紧绷,不见丝毫缓和,“你这算是在变相指责我去了****?”   见自己的关心被误解,秦若岚委屈中也带了几分倔强,声调不再轻柔,“我的意思是说,你既然接下了家里的生意,就该注意贺家少爷的身份,识大体些。”   贺泰哲冷笑,连眼底也好似这寒冬的一缕冷风,“识大体?你有什么资格指责我?少拿身份来压我,你这个贺家少奶奶又做得怎么样?”   “我……”秦若岚很想说自己问心无愧,可想到纪怀宇的事横在两人之间,一句辩解哽在喉中,只得垂眸道,“我不知道你听了何种捕风捉影的事,可我自从嫁入贺家,没做半分对不起你的事。”   “所谓无风不起浪,上回二娘的话,我已经将信将疑,但并未责问你,可你看看这是什么?”贺泰哲说着,从怀中取出一物,铁青着脸狠狠摔在秦若岚面前。   秦若岚不用走近,便能清晰看到静静躺在地上的木梳,那虽拙劣却饱含对过往追忆的东西,如今像垃圾一样被丢在眼前,让她的心抽痛起来,脸色从惊讶渐渐转为苍白。她快步走上前,拾起来紧张地查看,见木梳并无损伤,这才小心地握在手中。   “作为贺家少奶奶,却藏着别的男人送的东西,你难道就没有什么可解释的吗?”贺泰哲带着愤怒的声音在屋子里回荡,让人感受不到一丝温度。   秦若岚抬头看着贺泰哲,目光中有愤怒的火焰在燃烧,身体微微地颤抖,“没想到堂堂贺家少爷,竟然会做这种事,你怀疑我,也不必如此偷偷摸摸!”   贺泰哲嘴边扯出一抹不带任何温度的笑,那种飘忽的疏离,让秦若岚心寒,“你是说我偷拿了你的东西?这是我爹收到的包裹。既然没做亏心事,你又何必多虑?这个叫纪怀宇的男人又是谁?”   听闻纪怀宇的名字,秦若岚心中一痛,她更紧地握住手中的木梳,仿佛这样才能温暖心中的那一丝记忆。那个对自己细心呵护的男人,如今却只能各安天涯。对贺泰哲态度的失望之情,甚至盖过了对贺峰收到这东西会有什么反应的担忧。之前她一直觉得,虽然两人并未有进一步的炙热情感,却也适应了夫妻这层关系,但她不明白,明明仅有一步之遥的距离,却为何转瞬间变得如此陌生?难道果真是人心如水,千变万化,始终无法握在掌心?   “那夏莲呢?你有没有资格来盘问我?”秦若岚忽然冷静下来,双目微侧看着贺泰哲,声音虽轻,还是有种黯然不经意间流露出来。仿佛那扇关掩严实的门扉,一不小心,便有冷风乘虚而入。   看着秦若岚的眼睛,贺泰哲有一瞬间眼底柔情暗浮,但恰如昙花一绽,瞬间便归为平静,一双黑眸如深海,看不出其中涌动的风暴。   “我今晚去书房。”   丢下这句话,贺泰哲没有再看秦若岚便拂袖离去。秦若岚没有跟上去,则是坐在桌前,专注地轻抚着手中的木梳,眼中有朦胧的雾气凝聚。除了失而复得的喜悦,更多的,是说不出的沉重。是谁从她这里偷去木梳,将此事捅到贺峰面前去已不重要,真正刺伤她的,是贺泰哲冷硬的话语。百年修得共枕眠,莫不是那百年的时光他们的付出不够,才会终究无法靠近?这让她不禁又想起孤单一人的新婚之夜,时光划过了一个春夏,还是又回归到了原点。   在贺泰哲离开后,黄萱的身影自院子门边的阴影中走了出来。她冷笑一声,虽然因为贺泰哲在贺峰面前为秦若岚做了掩盖,而没达到原本的效果,可却成功让他们发生了争吵。她就不信,能有男人忍着妻子与其他男人有染而不发怒,更何况,这两人只是被婚姻硬拴在一起,实则同床异梦。只要他们不和的日子多了,贺峰必然会对他们失望,到那时,再给泰川寻个有势力的妻子,不怕泰川没有机会。   想到这里,黄萱满意地转身离去。她却没有发觉,本该已经走远的贺泰哲,依旧站在另一边,良久凝望灯火摇曳的房内,这一夜,注定心事成海。 第十九章 生死未明   第二日一早,整夜辗转未眠的秦若岚,得知贺泰哲主动向贺峰提出,他要带人北上前去交接一批货物,清晨便和贺连乘船出发了,还带上了冷香园的夏莲同行。听到这个消息,秦若岚心中心绪复杂,有感伤,也有些安心。感伤的是贺泰哲明显是为了昨日的事,才会选择出远门,避开和她面对,而且他还带了夏莲在身边;安心的是,她也同样不知道发生了那事之后,该怎样与贺泰哲相处,也许分开一阵子,彼此都冷静下来,才能有利于更好地沟通。   但其实秦若岚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好好去思索这问题,每次心里想要尝试想着纪怀宇的事,总会被贺泰哲离开前那晚冷漠的表情所取代,然后便是无尽的心酸。于是,秦若岚便让自己更加忙碌。不过令她意外的是,贺泰哲虽说过木梳是送到贺峰手上,贺峰却一次也没找她提过此事。   “若岚,这里的尺寸有问题。”顾思卿的声音传来,唤回了秦若岚的思绪。秦若岚回神,只见顾思卿站在身侧端详着她,一脸的打量,“你最近是不是有心事?做事经常心不在焉。”   “对不起,可能是有些累。”   “你说谎。”顾思卿目不转睛地径直望进秦若岚眼底,不给她闪避的机会,“是因为贺泰哲吧?难道是担心他一人出门在外?”   “不,不是这样。”   “那究竟为何?”   秦若岚不看顾思卿,却知道有些事瞒不过她,这段时间的相处,她已经和顾思卿成了好朋友,自然也深知顾思卿直来直去的痛快性子。秦若岚想了想,忍不住问道:“思卿,你怎么看父母之命的婚姻?”   “我自然不喜欢联姻之类,为利益拴在一起的婚姻,我宁愿不要,但若是和我喜欢的人,就不一样了。”顾思卿不假思索地回答。   “喜欢是什么样?”   “这个——”顾思卿这次略作停顿,似乎是在组织语言,“喜欢就是时常想着那人,他不理你你会觉得难过,他对你好你会高兴,他不在时你会想念,他在身边就会觉得幸福。”   秦若岚沉默地低下头,自己喜欢上贺泰哲了吗?她不清楚,顾思卿所说的那些感受,她都有一些,却又是朦朦胧胧的。   见她不说话,顾思卿又戏谑道:“你都结了婚的人,还问我这个,拿我开心?”   “我没有这意思。”怕她误会,秦若岚忙解释。   顾思卿狡黠一笑,“我当然知道,不过贺泰哲对你那么好,你就别身在福中不知福了。”   贺泰哲对她好?秦若岚心下苦笑,那只是有些事在人前不便表现出来罢了。顾思卿不知道,她与贺泰哲,只是被婚约绑住,不得不在一起;不知道他们之间,横着纪怀宇、夏莲,甚至更多的未知;不知道他们的婚姻,在争吵和冷战中,已经刺伤了彼此。   “思卿,你在上海的时间还很短,有很多事不像你看到的那样。”   顾思卿撇了撇嘴,“我不明白你在顾忌什么,不过我相信自己的眼光,贺泰哲是个好男人,连我都中意他,你要是不珍惜,我可就抢过来了。”   秦若岚愕然,一双大眼望向顾思卿。看出她神色中的紧张,顾思卿轻笑出声,“我开玩笑的,我欣赏你,和你做了朋友,再去抢你的丈夫,岂不是太不道义了?”   秦若岚拿顾思卿直来直去的性格没办法,才要再说什么,一阵脚步声传来。灵儿焦急地推开门,不等喘口气,便唤着秦若岚,“少奶奶,不好了!”   秦若岚心下一沉,她和顾思卿一般都在新铺子的一间小办公室里研究设计图,如果没有急事,灵儿不会来打扰。她放下笔迎过去问:“怎么了?”   “刚才我听说连管家来了信,说他们的船在海上遇到了劫匪,哲少爷掉下船下落不明。”   秦若岚只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用力咬着唇才能勉强镇定。顾思卿上前拍着她的肩安慰:“别急,也许没那么糟糕。”   “我先回家去看看情况。”   丢下这句话,秦若岚的身影便像风一般闪了出去,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她一定要听到贺泰哲的消息,确定他现在怎样了。   秦若岚还没走入前厅便听到苏琴的哭声,她心里慌乱不已,不由得加快了脚步。走到门口,就听苏琴哭诉着:“这眼见着都已入了冬,海面就算是还没结冰,也寒冷刺骨,掉到了海里,泰哲的身子怎么受得了?”   “大姐,连管家已经加派人手去找了,你先别着急。”是石晓柔的声音。   “泰哲可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怎么能不急?”   “大姐,你哭也没用,只希望泰哲福大命大,能逢凶化吉。”   “是啊,大姐,你平素里吃斋念佛的,别是心不诚吧?”这带着几分幸灾乐祸的话语,自然是出自黄萱之口。   “好了!”贺峰的怒斥声破空出现,“你们就不能安静会儿?泰哲现在生死未卜,还有心思吵架?”   生死未卜——这四个字传到秦若岚耳中,像是平地里一声惊雷,打破了她唯一一丝期望。连贺峰都这样说,看来已成事实。她眼前一黑,身子无力地晃了晃,一旁有人及时扶住了她,贺凝羽带着安慰的轻柔目光落在她身上。   “爹,嫂子好像不太舒服,我先带嫂子回房去休息。”贺凝羽开口,屋子里的其他人才发现秦若岚的到来。贺峰叹了口气,看了看面色苍白的秦若岚,挥手示意她们离开。   秦若岚不知道自己是怎样随着贺凝羽回了房,她坐在床上独自出神,心里仿佛生了千根刺,千疮百孔、流血不止,甚至痛到麻木,唯有冷风穿膛吹过,才能感觉到那里的空寂。   “嫂子,你还好吧?”   “我不该和他吵架……”秦若岚只喃喃道。   “我哥同你吵架了?为什么?”   秦若岚根本无法思考,只是下意识答道:“因为纪怀宇,他看到了那木梳。”   “是从爹那里拿回来的那把?”贺凝羽蹙起秀气的眉,疑惑地问,“可是,哥明明在爹面前为你澄清了,说你并没有隐瞒,你和纪怀宇之间清白得很。”   贺凝羽的话唤回秦若岚游离的思绪,她眸光一闪,急抓住贺凝羽的手腕,“你是说,泰哲他……”   接下去的话,她并没有问完,而是凄楚地展颜微笑,仿佛摇曳枝头的秋叶,随时会飘摇而落。难怪贺峰没再追问纪怀宇的事,难怪这事能够不了了之,原来是贺泰哲保护了她。可他为何不跟她说明呢?他为她所做的事,都不给她问清楚的机会,就这么下落不明,让她情何以堪?   不知何时,脸颊感到了些湿润,清泪顺着秦若岚的脸颊缓缓流了下来,落在手上,灼伤般地疼。自从爹死后,再大的困难,再苦的境遇,她都只把泪含在眼眶里,可今日却再也控制不住,因为,失去的恐惧深深抓住了她的心。是的,直到此刻,她才终于确定,她是喜欢上了贺泰哲,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可那种情就是在了心里,而且发现时已如此之深。   贺凝羽从旁递了方帕子给秦若岚擦泪,沉默了半晌,才小心地复又开口,“嫂子,我哥对你的好,我都看在眼里,可纪怀宇呢,你与他,不是一般的感情吧?”   秦若岚摇了摇头,“都过去了,我与他有缘无分。”   “纪怀宇要走了,他说要去北平,你不阻止他?真的能割舍得下?”如果是秦若岚挽留,纪怀宇应该会留下吧?贺凝羽酸楚一笑。   “之前我对怀宇,便是亲密的朋友一般的感情,只是我们并肩携手那么多年,成了习惯,可那不是爱情。我现在喜欢的,是泰哲,所以我不会去见怀宇,这样对我们都好。”   贺凝羽叹了口气,知道眼下也不宜多说,安抚地抱了抱她,“嫂子,我知道你担心我哥,可你要好好振作,我哥一定会平安无事,等他回来,肯定不愿意看到你这伤心模样。”   秦若岚点了点头,便不再说话。见她情绪低落,贺凝羽又陪了她一会儿,才告辞离去。   “少奶奶,您好歹吃点儿吧,这饭我都让厨房热三遍了。”灵儿将食盒放下,站在一旁劝着。   秦若岚对灵儿的话似乎充耳未闻,只穿着一身薄棉的中衣,倚坐在窗前的椅子里。午后的阳光虽明亮,但在这日渐寒冷的冬日却起不到丝毫作用,阳光照在她身上,纤长的睫毛便在眼底投下一片暗沉的阴影,说不出的空洞。   屋子里只闻留声机转动的轻微声响,婉转的女声,反复吟唱着同一首歌:   “从不知道相思的滋味,如同一杯苦涩的咖啡,酸酸涩涩中混着甜美。失魂落魄不知为了谁,从不知道相思的滋味,竟然会让人如此疲累。徘徊彷徨风中暗流泪,长夜不寐思君芳心碎,从不知道相思的滋味,竟然会让人如此伤悲……”   是啊,爱上了才发觉,思念一个人的滋味,竟是如此铭心刻骨。秦若岚清楚地记得,这首歌是当初新店开业酒会上,她与贺泰哲所跳的唯一一支舞,贺泰哲失踪了多久,她便听了多久,因为她太急于抓住两人间的回忆,仿佛这样,她才有力气去相信,贺泰哲会平安无事回到她身边。   “少奶奶,您这些日子都没好好吃过东西,您……”   “灵儿,我想一个人静一静。”秦若岚平静地打断灵儿的话,但语气却是不容置疑的。   灵儿虽然担忧,但还是依言退了出去。秦若岚起身,将已唱到尽头的唱片重新调整了一下,正要再听,门再次被推开,灵儿的声音又传了过来,“少奶奶……”   秦若岚微微皱眉,“我不是说过不想被打扰了吗?”   “不是,是哲少爷,老爷收到连管家的来信,说是找到了哲少爷,哲少爷没事,只是受了些风寒,再过几日就能回来了。”   “你说什么?你可听得真切了?”秦若岚几步上前,用力抓住灵儿的肩头,眼底燃起一簇亮光。   灵儿拼命点头,“我怎么也不敢拿这事儿开玩笑啊。”   秦若岚牵唇而笑,但笑意还未达到眼底,便迅速收敛了起来,她忙在屋子里走了几步,又对灵儿道:“灵儿,拿我的衣服来。”   “少奶奶您要出门?”自从少爷失踪之后,少奶奶便一直将自己关在这房间里,见此情景,灵儿这才微微放心。   “嗯,我要去找爹问清楚。”秦若岚说着,接过灵儿递过来的棉衣,自己动手套在身上,顾不得扣子还没全部系好,边整理着,人已经走了出去。   从贺峰那里得到肯定的消息后,贺家的生活仿佛重又上了正轨,秦若岚终于能放下一颗心,等待着贺泰哲归家。   可看似平静下来的贺家却又隐约透着些许不太平,因为司马兴带着顾长林来到贺家做客。贺峰将秦若岚唤了来,陪着顾思卿。   贺峰也没想到眼前的两人因为自己一句话而认真起来,居然追到了家中,正寻思着该如何应对两人,司马兴便已经开了口:“贺兄啊,说来也巧,刚才我与顾会长正在谈商会联合会议的事情,恰巧顾会长接到了北平那边的电话,说有间地段非常好的旺铺要盘出,顾会长第一时间就想到了贺兄的泰福,所以我连忙陪他过来告诉你。”   贺峰听着却不语,他侧目盯了一眼藏在厅门边的黄萱,才将茶盏端起呷了一口茶。这时,顾长林跟着说道:“常听司马兄说贺兄早就对北平的市场有兴趣,这次不失为一次良机。”   贺峰淡淡一笑,“顾会长相中的铺子肯定是旺地,只可惜贺某年事已高,儿子也不能独立撑店,这边泰福新店才开不久,心想可以让他们先在这边新店历练历练,然后再去北平开分店也不迟。”   “这……”顾长林迟疑地侧目看了眼司马兴,便不再多言。反倒是司马兴明白顾长林那一眼的用意,开口说道:“这点贺兄大可放心,到了北平,长林兄定是会全力相助的,况且思卿跟你这儿媳妇关系好,思卿又是留洋的首饰设计师,若是泰福加上一些西洋味道,想必不假时日定会名声享誉全国的。”   顾思卿正和秦若岚在一旁热聊,忽然听到了自己的名字,连忙侧耳细听,却发现司马兴将她提出来当筹码,心中颇为不快,于是快人快语开口插话道:“司马大伯,让我设计恐怕不大合适,不如让若岚姐设计,她对首饰设计非常有心得的。”说罢,又转过头看向秦若岚,“对吧,若岚姐?”   自进入厅堂,秦若岚虽然只是与顾思卿闲聊,却也对其余三人的谈话稍加注意。当听到司马兴居然将主意打在了顾思卿身上,而自己也成为诱因,心中焦急是一定的,但又不好直接反驳。顾思卿虽是一脸的纯真,但在司马兴这里却也不愿意被利用,不过看似一句寻常大小姐的话语,却将这局面缓和了不少。   秦若岚抬目看向贺峰,见他目光充满疑虑,于是开口道:“若岚愚笨,但入门以来,泰哲常常教我关于珠宝方面的知识,若岚渐渐得了兴趣,前几天同思卿妹妹聊到关于珠宝设计方面的事情,非常感兴趣,思卿妹妹也不吝赐教。所以爹,若岚想与思卿妹妹学习珠宝设计,希望能为爹分担微薄小事,还望爹同意。”   贺峰爽朗一笑:“好好,我一直想让你去店里帮忙,这下我当然是高兴了。”   顾长林坐在一旁,脸色铁青,紧蹙的双眉显示他隐忍着些许怒火。他心中暗斥自家女儿的不懂事,可又是他的宝贝女儿,虽然生气,却也说不出什么。   司马兴一怔,自知这样被顾思卿一闹,这次本想逼贺峰点头,却也办不成了。于是,司马兴附和地笑道:“贺兄有这样一位聪慧的儿媳妇,真是有福气。”语气中,却带了敷衍的不甘。   司马兴见事情已经不适合继续谈下去,此行目的未达到,也没有继续留下来的必要,于是借故有事便匆匆离开。顾思卿本想多与秦若岚聊聊,可在顾长林的催促下,方不舍离开。   贺峰见下人领着客人走出大厅,便让秦若岚随自己一起去书房。路过亭廊时,瞥见站在角落里的黄萱,他并未多加理会。而一直跟在贺峰身后的秦若岚,却感到如芒在背,倍感不适。   “进来将门关上。”贺峰步入,径自走到书架前,翻找着什么。   秦若岚随后步入,转身将门关上,却看到黄萱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亭廊下,正凝视着书房。   “坐吧。”贺峰并未回头,而是专注着找书,转眼手上已经有四五本书了。   秦若岚才坐下,贺峰便转身将刚从书架上找到的书递给了她。她连忙起身双手去接,低头一看,原来是关于珠宝式样的书籍。   “爹,这是……”   “今天的情况我想不用我多说,你心里自然明了,你一向聪慧,这次见你主动开口去泰福帮忙,我自然是高兴。这里是泰福这些年的首饰式样,你且回去先熟悉熟悉,改日我带你去厂子里看看,与那些工匠们多熟悉多学习,我想你们年轻人学起东西来,必定比我们这些老人快。”   “爹,对不起,我与思卿太过亲近,给您带来困扰。”刚才司马兴的话已经点醒了她,没想到他们为了泰福,已经将主意打到了顾思卿和她的关系上。   贺峰凝眉,一脸疲倦,他只摆了摆手,“这本与你无关,若是他们想算计你的话,什么事情都会成为把柄。你且先回去吧,我有些累了,得休息休息,老了,身体也不中用了。”说罢,贺峰转身,往书房内间走去。   秦若岚步出书房,将房门轻轻关上,转身却不见黄萱,于是加紧了脚步连忙回房。   回到院中,灵儿正站在院子里,一见她回来了,连忙上前,“少奶奶。”   坐到椅子上,灵儿端来热茶,看着雾气袅袅从茶杯中升起,秦若岚心中忽然想起了贺泰哲。不知他现在好不好,何时才能回来?隔着那淡淡的水汽,她仿佛看到了他正笑着看着她。   “少奶奶。”   灵儿的话语打断了秦若岚的思绪,她侧目看向灵儿,只见灵儿端来一个瓷罐,将盖子打开,一股玫瑰花香沁入鼻尖。   “少奶奶,听说将这玫瑰花放入茶里,泡出来的水有一种独特的清香,您要不要试一试?”   “独特的清香?”秦若岚询问道。   “嗯。”灵儿点头。   “好啊,且放几颗试试。”   灵儿依言用木夹夹了几朵玫瑰花放入茶杯中,盖上了盖子。看着灵儿灵巧的手,秦若岚忽然想到了素姨。对了,素姨和贺泰哲关系一向很好,这次贺泰哲出门时间长,前些时日一直没有消息,这两天才得到他安好的信,倒是应该去通知素姨一声,好让她不要为贺泰哲担心才好。   想着,秦若岚吩咐道:“灵儿,你且先将这几本书放在柜子里收好,我先出去一趟。”说着起身要走。   “少奶奶,让灵儿陪您去吧,好照顾您左右。”灵儿来到她身旁,说道。   “不必了,若是老爷问起来,就说我去去就回。”说罢,秦若岚便快步离开了。 第二十章 心意已定   秦若岚在贺府门口叫了辆黄包车,一路来到素姨的杂货店。   素姨坐在店内,正聚精会神地看着一份报纸,就连秦若岚踏进了店门都没有注意到。素姨脸色泛白,就连手也不自觉地微颤,微微张口,一脸惊讶。   “素姨。”秦若岚缓步上前,轻唤道。   不知有人进到店里,以至于秦若岚柔声唤着却也惹得她一惊。   素姨轻叹,“原来是你来了。”说着,连忙折起报纸放到桌子的一个角落,起身拉住秦若岚的手,来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   素姨起身为秦若岚泡茶,秦若岚余光不经意地看到刚才被素姨慌张收起的报纸,上面仿佛用整版报道关于杜海山大帅来上海征兵的新闻。这几天常听贺峰口中说起此人,而她也只是听得多些,对现下时事却未曾深究。   素姨端来茶杯,放在她跟前,“今天怎么有空到我这儿来了?”   “前阵子泰哲不是一直没消息吗,这两天才来消息,说是过几天就能回来了,我怕您为他担心,所以赶紧过来告诉您,省得您再操心他的事。”秦若岚解释道。   “回来就好,我这人也是瞎操心,明知道帮不上什么忙。”素姨笑着道。   “泰哲能与您有这般交情,也是他前世修来的福气。”   秦若岚和素姨唠着家常,话题始终围绕着贺泰哲。素姨与贺泰哲从相识到现在转眼多年,可在秦若岚看来,素姨要比大娘更了解贺泰哲。耳边闻听着素姨提到贺泰哲更多的过往,秦若岚感觉自己的心又更加贴近了他。虽然他身在远方,她却更加期待与牵挂。   蓦地,忽然想到刚才一进来时素姨的模样,秦若岚关切地问道:“素姨,刚才我进来的时候见您对着报纸发愣,难道您认识那个杜海山杜大帅?”   素姨一怔,没想到刚才自己的愕然还是被细心的秦若岚发现了,于是自嘲般地一笑,淡淡道:“不过是年轻时的一段插曲而已,谁还能没有个过去呢?”   见素姨不愿多谈,秦若岚便也安静地不再追问。   贺泰哲与贺连并未按照约定的时间返回,而是又晚了一天,到傍晚才回到贺家。以至于担心得一夜又一天没休息的秦若岚,在听闻他们回来时,顾不得未来得及整理的形象,一路直奔前厅,在门口处看到和贺峰坐在屋内的贺泰哲时,脚步又有些胆怯地停了下来,站在门栏处,定定望着他。   贺泰哲穿着一身靛青色长衫,清俊的脸略显苍白,但那如墨的眼眸,微扬的唇角,正是连日来梦中出现的容颜。听到脚步声,贺泰哲也看了过来,四目相对,似有道不尽的千言万语,穿越了看不见的隔膜,将这一刻凝结在心底的相思中。   见他们这模样,贺凝羽笑着道:“爹,我看还是让哥先回房和嫂子说上几句贴己话吧。”   “凝羽丫头说得对,瞧我都高兴得忘了,你们小夫妻也分别了这么久,定是有很多话想说。”贺峰挥了挥手,“泰哲刚回来必定累了,身子也不好,暂且在家中休养些日子,再回店里做事便是。”   “谢谢爹。”贺泰哲才应了一句,便剧烈地咳嗽起来,他用手捂住口,双肩不住地抖动,看上去真的很难受。   “看来泰哲受惊吓不小。”一旁的黄萱悻然道,“都被劫匪给吓成这样了。”   听出黄萱言语中的嘲讽之意,贺泰哲满不在乎地双手一摊,“也许正如二娘所说,谁知道呢?”   “好了,泰哲你就先回去吧。”看不惯黄萱的态度,苏琴催促着儿子,又转向秦若岚叮嘱,“若岚,泰哲落水时受了风寒,需要好生调养,你多照顾他。”   “娘,我会的。”   秦若岚的目光始终未离开贺泰哲身上,她见他起身,迈步向自己走来,越来越近,恍然如梦。他向她伸出手,“我们回去了。”   她下意识地握住他的手,他的指尖冰冷,配着再次溢出的猛烈咳嗽声,将她的心揪成了一团。她坚定地握紧他,将自己掌心的温暖传递给他,仿佛在这一牵手中,他们前所未有地接近了对方心里。   贺泰哲侧头,朝秦若岚微笑,那笑容不再是淡漠,或者漫不经心,而是带着阳光般的温柔,溢满光华。两人就这样旁若无人地牵着手,走回了自己的房里。   一关上房门,贺泰哲便放开了秦若岚,虽然他还是那般笑着,秦若岚却从他的神情中读不出他此刻的心绪。她又想到他离开前他们的争吵,纪怀宇、夏莲之事,相聚最初的惊喜渐渐褪去,心中衍生出些许不安,让她不敢再靠上前去。   直到贺泰哲的咳嗽声将秦若岚的思绪唤回,她忙走到桌旁倒了杯水,递给他,“怎么咳得这样厉害?看过医生没有?”   “回来的路上看过了,是受了风寒。”   “算来自你落水也有十几日了,就算风寒再厉害,也该好些了。”   “担心我?”贺泰哲并未直接回答,而是挑眉打量秦若岚。   秦若岚低下头去,“我们既然是夫妻,总是休戚相关的。”   “如果只是这样,大可放心,风寒而已,也死不了人。”   贺泰哲说着起身,从床铺上抱下自己一直以来打地铺用的被褥,开始铺起床。望着他冷然的背影,秦若岚有一丝后悔。明明担忧得要死,为何还要说出这样的话,将两人间的距离拉得更远?   “我不是那个意思……”   秦若岚想要出言补救,却被贺泰哲打断,“我累了,现在只想休息,天色也不早了,睡吧。”   秦若岚站在原地,咬着唇又望了贺泰哲躺在地上的身影片刻,才无奈地转身,掀被睡到床上。此时已是月上中天,如银的月光自床头洒落进来,带着冬日的萧瑟,清辉渐笼。屋子里静得可怕,只能听见炭火盆发出的噼啪声。两人间虽只隔着几步之遥,却像是千山万水,不知该怎样靠近。   秦若岚睡不着,耳边闻听着贺泰哲不断的咳嗽声,知道他也同样无法入睡。直到贺泰哲的咳嗽越来越厉害,她终于忍不住起身,走到他面前蹲下。透过朦胧的月光,隐约可见他带着几分憔悴的脸上,微微泛着些许的红,身子已然因为隐忍的咳嗽而蜷缩着,两道长眉皱在一起,显然难受得紧。   “你还好吗?”   听到秦若岚的声音,贺泰哲睁开眼,挥了挥手,像是示意自己没事,可秦若岚又怎能放心?她伸手轻覆在他额头,触手竟是灼热的温度。她心下一惊,“你发烧了。”意识到这事实,她更慌乱了,说着就要起身,“不行,我得去找爹,让他派人找医生来。”   贺泰哲拉住她,“爹怕是已经睡下了。”   “那就去找连管家。”   贺泰哲还是摇了摇头,“不碍事,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这些天来,一直是这样反反复复,睡一觉明早就好了,别惊动任何人。”   望进贺泰哲深沉的眼底,那里仿佛深海中凝聚了旋涡,让秦若岚移不开目光。她感受到了他坚决的心意,起身走到柜子旁,取出一物,竟是他送给她的铜手炉。她来到炭火盆前,用火钳夹了两块炭火放进,将盖子盖好,又放进自己亲手缝制的手炉袋中,递到了他手里。   一股温热自手掌蔓延开,熨烫了内心,看着她关切的脸,他心中感到前所未有的宁静。他在黑暗中扬起一抹温柔的笑意,只是此时层云正巧遮住了月亮,也掩去了他的笑容。   “感觉可好些了?”   “嗯。”   她又想了想,毅然道:“你去床上睡,这冬夜严寒,你身体又没好,受不住地上的寒气。”   “我怎么能让你睡地下?”他戏谑的声音响起,“我可不是这般不懂得怜香惜玉的人,咳咳……”   “都病成这样了,还耍什么贫嘴?”   “若岚,我很认真,我是男人,不能让你受苦。”   秦若岚心中一暖,沉默不语地陷入了思索,片刻,她才像是做出了重要决定一般,仰起头直视他,“那好,我们就一起睡床上。”看来她要睡地下,贺泰哲必定不会同意,可她不能再让他受寒,如此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贺泰哲闻言也是一愣,惊讶之色从他脸上飞快闪过,从而凝结成唇边意味深长的笑,“你夫君我现在可没那个精神和你圆房。”   “我也没开玩笑。”秦若岚不笑,定定地看着他,她的坚持、她的决心、她的不妥协,都通过清澈的眼眸,无声地倾诉。   贺泰哲握紧怀中手炉,略一沉吟,用另一只手拉起她走到床边,拽着她躺了上去。两人肩并着肩,似乎能嗅到对方身上的味道,听到彼此有力的心跳。秦若岚红了脸颊,幸好月光并不明亮,才能让她的心事隐藏在黑暗中。   贺泰哲抬手摸了摸她的黑发,又将手臂轻搭在她腰际,语似清风吹过她的耳畔,“你真暖和,我觉得好多了,睡吧。”   秦若岚心里一动,越发觉得不好意思。她略挣扎了一下,感觉他的手更收紧了些,便不敢再乱动,只得在静夜里老老实实躺着。她睁大眼睛望着天花板,没有半分睡意,却忍不住牵起唇角,心底的某个角落,悄然溢出一缕幸福。   不多时,贺泰哲竟然停止了咳嗽,也不知是不是睡着了,呼吸渐渐变得平稳起来。他的气息抚过她的脸颊,渗入每一个毛孔,她虽没有侧头去看他,但也能真切地感受到他就在自己身边,那仿佛亘古不变的距离也消失于无形。原来,喜欢一个人,可以如此容易知足。   她的手轻覆上他的手,轻轻闭上了眼睛。贺泰哲如扇子般的睫毛动了动,但终究是没睁开眼,只是脸上的线条越发柔和。   地上的火盆依旧燃着,桌上是烧尽了的油灯。原来,明灯万盏,不如心灯一盏。   第二日一早,秦若岚是在贺泰哲的怀抱中醒来的,但她却没有时间去羞涩,更不同于当初新店开业酒会上两人在晨曦中醒来时她心中的愤慨,因为,她爱着这个男人。只是一念之间,心境竟有着天翻地覆的变化。   她起身,探了探他的额头,发现他果然暂时退了烧。但她还是不能放心,为他掖好被子,叮嘱他好好休息,这才决定去找贺连。她并不是想深究他们出门在外发生了什么事,只是想问清贺泰哲的病情,以便好好帮他调养身体。但此事她瞒着贺泰哲,从昨晚他的反应来看,他断然不会同意她去问贺连。   为了犒劳贺连此行的辛苦,贺峰也特意准许贺连歇息几日。贺连并没在自己房中,秦若岚问过家仆,说有人看到他往偏院方向走去了。就秦若岚所知,偏院是几间空置多年不用的房间,贺连去那里做什么?   尽管心中疑问,秦若岚还是沿着院子向偏院而去,刚走到与偏院相连的回廊上,一个摇曳生姿的身影远远走了过来。秦若岚一眼便认出,那人是身穿堇色棉袍的黄萱。   见到秦若岚,黄萱显然也是一怔,脚下迟疑地略一顿,但很快神色便恢复如初,缓步迎上前,笑着和她打招呼,“我当是谁呢,原来是若岚,你这时候不在屋子里陪着泰哲,到这里来做什么?”   “二娘好,我随便走走罢了。”秦若岚礼貌地应着,不想告诉黄萱自己的来意。   黄萱却笑得意味深长,“莫不是小夫妻吵架了吧?没错,泰哲是丢下你自己出了门,还带着那个小****,可他毕竟是为了公事,现在他人都回来了,你就别计较那么多了。”   黄萱这番话,怎么听也不像规劝,更多则是带着挑拨的意味。可眼下秦若岚既然坚定了自己喜欢贺泰哲的心意,自然不为所动。   “泰哲身体不舒服还睡着,我想出来透个气,一会儿就要回去的。”   “那就好。”黄萱拍了拍她的手,但唇边那抹笑意怎么看也算不得亲和,反而带着说不出的算计,令秦若岚心生厌倦,又敷衍了几句,才目送黄萱离去。   秦若岚刚要抬步,却见贺连的身影出现在视线中,她蹙起秀眉,为何贺连和黄萱似乎来自同一个方向?   来不及等她细想,贺连已走到她面前,恭敬地打着招呼:“少奶奶。”   “连管家,我正找你。”秦若岚自然没忘记自己的来意,开口便直奔主题。   “您有事?”   “我想问问,泰哲的病可是你在回来的路上找医生给看的?”   “不错,我在离海港不远的镇上找到哲少爷的时候,他已经病得不轻了,我找了医生,医生原本要哲少爷休息,可他怕你们在家里担心,急着要赶回来。”   秦若岚轻咬着唇,眼前似乎浮现出贺泰哲病在异乡的情形,心里的某处又拧痛起来。不过还好,现在他终于回来了,她要加倍地对他好,不管他是否喜欢她,不管那份心意是否能够得到回应,只因为,她想这样做。   “既是看过医生,他为何现在还病得这么厉害?”秦若岚关切地问,“医生可有说,有没有什么办法?”   “对了,当时那医生说过,若是用药一直不好,便要换另一种药。”   “是什么药?我立刻就叫人去配。”   “少奶奶不用麻烦了,我怕哲少爷随时需要,早就让人配好了,就放在我房里,请您和我一同去取。”   “好,我们马上去。”   秦若岚一心只牵挂着贺泰哲的病,凡事关己则乱,却忽略了很多东西。比如去深思,黄萱与贺连,为什么会前后从偏院出来?再比如,贺连怎么会一早配好了药,仿佛就等着她去拿…… 第二十一章 悉心照料   自贺连处拿回了药,回房见贺泰哲还在睡觉,秦若岚便退出去,在小厨房里熬药。小厨房位于院子门口,无遮无拦,因为平日鲜少使用,也久未修缮过,单薄的门窗抵挡不住凛凛寒风,即便是身披着加厚的袄,冷风还是不住往骨头里钻,刺骨的冷。   “少奶奶,您先回房里歇着去吧,这药炉我看着就成。”灵儿实在看不过去,出言劝道。堂堂贺家少奶奶,又怎么需要亲自熬药?即便是为了少爷,也未免苦了少奶奶。   秦若岚搓了搓冻得有些僵硬的手,摇头笑着,“没关系,反正他也睡着,我自己来更放心。”   “少奶奶……”   “我不冷。”秦若岚安慰着灵儿,又将目光转向药锅,“你看,这不就熬好了?灵儿,去取药碗来,倒了给泰哲端去,这药得趁热喝,凉了药效就不好了。”   灵儿忙依言奉上药碗,盛了药置于托盘上,跟在秦若岚身后回到了房中。贺泰哲不知何时已经醒来,正要起身,秦若岚几步上前,垫了个枕头在他身后,让他靠得舒服些,却没让他掀被下床。   “你病还没好,别又受了寒,来,先把药吃了。”秦若岚说着,挥手示意灵儿上前。   贺泰哲望了望托盘上还冒着热气的药碗,疑惑地问:“哪来的药?你又去找了医生?”   “没有,是连管家给我的,说是之前看过的医生开的药。”   哪知贺泰哲忽然像小孩子一般闹起脾气,坚决地摇头道:“我不想喝。”   “别这样,喝了药病才会早些好。”秦若岚温和地劝着。   “不喝。”   秦若岚端过药碗,递到他面前,“一咬牙就喝下去了,不会太苦。”   “我说了不喝就不喝!”贺泰哲毫无预兆地发起了脾气,一挥手,竟大力挥掉了秦若岚手中的药碗,碗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里面浓黑的药汁洒了一地,溅落成花。   “哎呀哲少爷,您怎么能这样?”灵儿再也忍不住为秦若岚鸣不平,也顾不得什么主仆身份的差异,“这可是少奶奶在天寒地冻的小厨房里,亲自在炉子旁守了一个时辰为您熬好的药,您不喝也就罢了,竟然还平白浪费掉!”   “灵儿,你先出去,我和少爷有话要说。”秦若岚低着头,声音平静地开口道。   “少奶奶……”灵儿不甘地唤。   “去吧,我没事。”   灵儿又瞪了床上的贺泰哲一眼,这才捡起地上的药碗,转身走了出去。   贺泰哲望着秦若岚,他本以为自己的举动会让她负气而走,却没想到,她只是静静坐在床边。但那略微抖动的双肩,却隐忍得让人心疼。他清了清嗓子,迟疑地开口唤道:“若岚。”   秦若岚抬起头,无声地红了眼圈。但她却没责怪他,只是握住他的手,柔声道:“就算你对我有不满,也别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算我求你了。”   秦若岚眼中的关心是那样自然而真切,一瞬间,千头万绪涌上贺泰哲心头,最终化作一道深刻的爱恋。他知道自己心里有一处被撼动,有种暖流从那里传过,不期然便袭遍了全身,融化了所有伪装。他不想再对眼前的女人有任何隐瞒,因为她对他是如此的重要,值得他用一生去守护。   他反握住她的手,“若岚,有很多事你并不知道,但你若想了解我,我愿意说给你听。”   “我会是个很好的听众。”秦若岚点头,明白贺泰哲终于肯敞开心扉,她有种难以言喻的激动。   “首先,那药不能喝,因为药有问题。”   “什么?”震惊之色从秦若岚眼中闪过,忽而所有事情在她脑海中串联成了一条线。贺泰哲的病之所以会反复到现在都没好,因为他一直没好好吃药,可贺连——尽管心思转了几转,但她却并没追问,只静静等待着他的下文。   “很奇怪?其实贺连会这么做,我一点都不意外。”   “是二娘?”自然的,秦若岚联想起今日贺连与黄萱从偏院先后走出来的情形。   “聪明。”贺泰哲微微一笑,却弥漫出些许苦涩,“我知道他们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就像是十几年前一样,做得神不知鬼不觉。”   秦若岚蹙起眉,倏尔,惊疑地睁大双眼,定定望进贺泰哲眼底,“你是说……”   “不错,我大哥根本不是死于意外落水,而是被二娘推到湖里淹死的,二娘以为没人看见,可那时我正巧去找大哥玩,躲在角落里看得一清二楚。”   尽管贺泰哲语调淡然,秦若岚的心还是被揪紧,拧得生疼。那时候他还只是个几岁大的孩子,目睹亲哥哥被人害死,心里所受的伤害该有多大?难怪他要用放荡不羁来掩饰自己,难怪他对人总保留着最真的面目,这样看起来一个光鲜的大家族里,他究竟经历了怎样的成长岁月?而这些,他都只能埋在内心最深处,一个人来承担。一瞬间,不管他曾做了什么,她都不在意了,她紧紧握着他的手,希望能借此来帮他分担心里的痛。   似是感受到了她的心意,贺泰哲长臂一伸,将她揽入怀中,嗅了嗅她的发香,才又继续道:“当时我年纪还太小,就算说出去也没人会相信,但我也确信,二娘为了能让泰川得到家业,也绝不会就此收手,那么我的存在,就成了她最大的心头患。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就是因为当年大哥少时便太过优秀,深受爹的喜爱,才会引来杀身之祸,所以这么多年来,我尽量做得不经心,才能让她放松对我的警惕。咳咳……”   因为一口气说了太多的话,贺泰哲又剧烈咳嗽起来。秦若岚一惊,忙要起身去给他倒水,却被他阻止,他环住她不放,“别走,让我就这样抱着你。”   “你主动提出去运货,不是生我的气,而是为了引出二娘和连管家?”她在他怀里仰头,问出这些日子来她最在意的问题。   “嗯,就连那些劫匪,也是连管家他们安排的,所以我才假意落水逃走。”   “你既然逃出来,为何还要去找连管家?那不是给他第二次害你的机会吗?”   看出她的担忧,贺泰哲轻笑,“傻瓜,我既有准备,又怎会轻易被他所害?我喝掉了贺连第一回送来的药,卸掉了他的戒心,那之后的药都被我偷偷倒掉了,只留下药渣。以后找机会送到素姨那里去检查一下,就能掌握他们下手的证据。”   “你如此冒险,就是为有证据能揭穿他们?这大可以慢慢来,又为何偏要用如此极端的方式?”   “我自然有的是时间和他们慢慢耗,可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二娘将目标转向你。”贺泰哲凝视着她,眼中似凝结着最深沉的温柔,只一望,便满溢,“当初我太小,没能保护大哥,现在却不同,我不会让你受伤,这事从上次二娘设计陷害你去祠堂,我就开始筹划了。”   “你……”尽管知道他为她做了许多事,但听到这话自他口中说出来,秦若岚还是感动到泪盈于眶,朦胧的泪眼中,她感到心底最后一道防线也撤了去,只剩无尽的爱恋与****。   “哭什么?一切都过去了。”他吻了吻她的发。   她哽咽着抱紧他,“我不许你再用这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法子,就算为了我,也别伤了自己的身体,我会心疼。”   “我可以理解为,你这举动是爱上我了?”贺泰哲顺势抱紧她,语带戏谑,“不过,我做这些,可不是为了让你以身相许。”   “我爱你。”   原本以为难以启齿的话语,就这样自然地说了出来,让秦若岚自己都觉得惊讶。但说出口后,又是无比的心安。她不想再隐藏自己的心情,她爱着这个男人,而他,还是她的丈夫,有什么能比这更加幸福呢?   这回轮到贺泰哲呆愣了,他脸上一时闪过各种情绪,最终定格在掩饰不住的欣喜之中。他张了张口,还没想好要说些什么,便先发出一阵煞风景的咳嗽声。但秦若岚坚定地倚靠着他,他那样分明地感受到怀中的温度,熨烫了这些年来已然疲惫的心,仿佛所有受过的苦,隐忍的累,就只为这一次的相知。就连咳嗽带来的难受,他也感觉不到了。   秦若岚轻吻了一下他因病有些发白的唇,贺泰哲极力抗拒着那种****,想要将她轻轻推离,“别,会传染给你……”   “我不怕。”   吐出这三个字,秦若岚越发靠近了他,两人的身体紧贴在一起,她的唇更是重又吻上了他。贺泰哲再也不想躲闪,将她揽在怀里化为主动,深深探索着她的芬芳。心与心的接近在唇齿间平添了几分灼热,似乎身体的每一寸都在呐喊,要将最真的心意迫不及待地传达给对方。   良久,两人才不舍地分开,已都有了些动情的微喘。望着她微红的脸颊,贺泰哲声音低哑,“你可要知道,你相公我身体还没好,虽然我不想承认,但现在确实没有能吃掉你的体力。”   “那你就快些好起来。”听出他话音,她略微不好意思,埋首在他胸前,闷声开口。   他笑声低沉,“遵命,为夫一定尽力,没想到我的娘子还这么害羞。”   她闻言,不满地看着他,“那当然,我又不像你脸皮那么厚,还身经百战,你不是带着那个夏莲走的吗?她人呢?”虽然明白他一切皆是做戏,她还是不免在意夏莲的存在,一想到贺泰哲与那女人有过纠缠,她还在自己婚礼上跑来示威,秦若岚心下便有些不满。   “其实我带着她,是为了将她送走。”贺泰哲解释道,“我以前确实利用了她,甚至想要借她来反抗爹安排的婚姻,因为怕你走入我的生活,发现我极力想要隐藏的一面。不过现在想来,都是徒劳,也许与你相爱相守,就是命中注定。”   “就是说,她来我们婚礼上闹,也是你计划的一部分?是你授意的?”   “不完全是,但我默许了。”他说着,又吻了吻她的脸颊,温柔地安抚着她的情绪,“那时我还不知道会爱上你,否则也不会折腾出这些事了。”   听到贺泰哲说爱她,秦若岚纵是再有怒火,也已化作片片飞絮,“那你又为何把她送走?你当初不是还打算娶了她做妾?”   “我已有了你这么好的****,还需要她做什么?”他宠溺地捏捏她的鼻尖,“快别吃醋了,我这辈子就只认定你一个,不会再娶任何女人。”   “我也是。”她感动地轻声道。   “哼,那个纪怀宇,在你心里就没有分量了?我对夏莲,只是利用她,可你们却是真的有过感情。”贺泰哲嘴上这样说着,手臂又收紧了些。   “你介意?”   “那是自然,我走前那日,对你发了很大脾气,虽说是演戏给当时就在窗外偷看的二娘看,但仔细想想,看到那木梳,我心里还真是有些嫉妒的。”   秦若岚幸福地笑笑,“我只把他当作好朋友,你要是不喜欢,我改日找机会将那梳子还给他就是了。”   “给凝羽那丫头吧,相信她一定稀罕得很。”   秦若岚有些惊讶,“你都知道?”   “凝羽单纯得很,能藏得住什么心事?她喜欢纪怀宇,只怕是要受苦了。”   “他们自有自己的命运,只希望能有个好结果。”   说了许久话,贺泰哲面色中显露出些许疲惫,看得秦若岚心疼不已。她忙让他躺下,帮他盖好被子,自己则坐在床边。两人紧握着手,再不需要任何言语,仿佛再没有任何理由能将他们分开。卸去了心房,敞开了心扉,最后一层隔膜,也真正烟消云散,等待着他们的,将会是一个共同携手并肩的未来。   明白了前因后果,秦若岚自然不会破坏了贺泰哲的计划,只是命人在屋子里又添上了几个火盆,将屋内弄得温度堪比夏日。然后她日夜守在贺泰哲身边,白天陪他说话、读书,晚上,则在他发烧时为他擦拭身体,更换毛巾降温。这样几日下来,即使没用药,在她的悉心照料下,贺泰哲的病竟然神速地好转了,不再发烧咳嗽,脸色也变得红润起来。而这几日似乎是嗅到了不安定的气息,即便看到秦若岚与贺泰哲夫妻日渐恩爱,黄萱也没再发难,就连贺连,也不见踪影。   贺泰哲本打算身体好些就回到铺子里去,用他的话来说,既然打算和秦若岚长相厮守,就该尽全力给她安稳的生活。更何况,做好了扳倒黄萱的准备,他也无须再做伪装。可秦若岚却不同意,坚持让他在家多休养些日子。   这一日,贺泰哲拉着秦若岚,以出门透透气为由,来到了素姨的店里。   素姨见他们携手到来,笑着迎上前道:“我还以为你这小子有了老婆,就忘了上我这儿来呢。”   触及素姨若有所指的打量目光,秦若岚不好意思地微低下头,只听得贺泰哲的声音在她头顶不紧不慢地传出,“素姨,若岚脸皮薄,您就别难为她了。”   “这就心疼了?”素姨虽是不满地抱怨,语气中却流露出一抹欣慰,显然为他们而高兴,“所以说你们年轻人,就是没个准儿,之前还死鸭子嘴硬,现在怎么样?不也相亲相爱了?”   “我这算是因祸得福,不然,哪能知道她的心思?”   秦若岚不爱听贺泰哲这副若无其事的口气,想到他病重憔悴的模样,到现在她心里还微微地疼。她握紧他的手,堵住他的话,“我不许你这么说,你要是再有事,一定得和我商量,别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   “遵命,我都听娘子的。”   “贫嘴。”秦若岚娇斥,却幸福满溢。   “看到你们这么恩爱,我也就放心多了。”素姨踱回桌旁,为自己添了杯茶,升腾的热气氤氲,使得她的声音因回忆而显得有些虚无缥缈,“若岚,想必泰哲也全都告诉你了,这些年,他过得不容易。当初我在江边遇见失魂落魄的他时,他还只是个孩子,却背负了沉重的心伤,不得已逼着自己过早成熟起来。我虽心疼他这孩子,却也无可奈何。现在好了,有你在他身边,他便不会再孤单了。”   “嗯,素姨,我会一直陪着他。”秦若岚声音虽轻柔,却透出无比坚定的决心。   贺泰哲闻言,愉悦地扬起唇角,改为环着秦若岚的腰,“素姨,您真快成我娘了。”   素姨却置若罔闻,就连肃然的神色都未变。她依旧端着茶盏,如水般的目光却仿佛望穿了时光,凝结在往昔的一个点上,只是那个点,永远都仅仅在她自己心里。素姨启唇,喃喃道:“要记得珍惜眼前人,有些事年轻时候错过了,便是一世。”她声音不大,也不知是说给面前的两人听,还是说给自己听,但其中流露出的酸楚,却让人不忍细细品味。   “素姨,这闲谈也差不多了,还是说正题吧。”贺泰哲话尾一转,体贴地不再接着说下去。   素姨也回了神,笑着瞪了他一眼,“我就知道你无事不登三宝殿。早给你找了靠得住的大夫问过,那药渣里面确实如你所料,有种叫作‘乌木’的慢性毒药,少食无碍,但长期服用会损伤神经,严重者神志恍惚。”   秦若岚微微一抖,还好贺泰哲早有准备,否则稍有差池,她就险些失去他了。之前他提及要送药渣给素姨,她还没想那么多,只觉得两人出门不方便,怕引起黄萱注意,便差了灵儿偷偷拿了过来,不承想这消息如此惊人。感受到她的不安,贺泰哲将她搂得更紧,笑容中带了几分嘲讽,“看来他们也使不出什么新手段了。”   “你打算怎么办?”   “坐等。”贺泰哲缓缓吐出两个字,淡漠中带了些冷意,“他们知道我在怀疑,已经有些心慌了,假以时日,必定露出马脚,在那之前,他们不能轻举妄动。”   “随你吧,不过你们要小心些。”   “放心,我不会让自己有事,因为我有了想要保护的人。”贺泰哲说这话时,璨如星辰的目光望向秦若岚,情意绵绵。   “行了,别在我这里肉麻了,我年纪一大把,看不得这个。”   “我还要带若岚去附近转转,就不打扰素姨您了。”   素姨不答,只象征性地挥了挥手。待二人走远,素姨才起了身,缓缓走到柜子旁,拉开抽屉,那里端端正正摆放着厚厚一摞报纸,最上面那张还很新,看样子像是被小心收藏起来的。素姨抬手,手指轻抚过上面黑色油墨的字迹,眼中一丝柔情百转千回,报纸上赫然是杜海山大帅来沪征兵的新闻。   良久,素姨轻叹了口气,重又将抽屉关了回去。每每回顾,恍如隔世,既然无缘,何必留恋?   走出素姨的店,秦若岚挽着贺泰哲的手臂轻声道:“素姨她,似乎也是个有故事的人呢。”   “每个人心底总会有不愿意被人碰触的角落,我们又何必揭人心伤?”   秦若岚点点头,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但她脑海中闪过那日素姨看报纸的表情。杜海山——她隐约感觉到,素姨的故事中有这个如今叱咤风云的男人存在。 第二十二章 留也不住   因为久未出门,贺泰哲这一口气非要透得尽兴,他拉着秦若岚东游西逛,吃吃喝喝,还买了不少东西给她,兴奋得好像是第一次进城一般。面对秦若岚疑惑的眼神,他只一句“由心不由境,有你陪着,自然不一样”,就成功把她所有话语都堵了回去,甘愿和他玩到日头偏西,才返回了贺家。   秦若岚命人收拾好买回的东西,遣退了前来伺候两人洗漱的丫鬟,像连日来的每晚一样,亲自将火盆点燃,倒来水给贺泰哲擦脸。忙完一切,趁着贺泰哲换衣服的工夫,她打开了留声机,那浅吟轻唱的女声又环绕在屋内,那些满怀担心与思念的日子,恍如隔世。   听了一会儿,贺泰哲不乐意了,他走上前关上留声机,长眉挑起,“这种哀伤的歌曲,听来干什么?”   “你不记得了?我们在新店开业酒会上共舞的便是这首曲子。”秦若岚一笑,“你不知道,自从听说你落水下落不明后,我每日听这曲子似乎成了习惯,好像你在身边似的。”   贺泰哲动容,脸上柔情尽显。他上前一步,将她抱个满怀,晚饭时因为高兴,他在外面喝了些酒,此时顿时有种清淡的酒香将她包围,似梦似醉。   “对不起,若岚,这事儿让你担惊受怕了。”   “下不为例,别再离开我了,下次即便是再危险,也带上我一起。”她倚靠着他,感受着从他胸膛传来的温暖,“二娘与贺连那边,虽然这几日没有动静,你也不能掉以轻心,我要你好好的。”   “嗯,他们还伤不了我。这等良辰美景,别谈他们了,太煞风景,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是什么?”她在他怀里转头,疑惑地问。   贺泰哲扬起唇角,眼中墨色更沉,“没听白日里素姨说吗,要珍惜。不如我们现在就抓紧时间,先把夫妻之实给定了吧。”   “你……”秦若岚倏然间就明白了他这番话的意思,还来不及害羞,已被他拦腰抱起,放到了床上。   她低垂着头,不敢看他,却在心里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有了些期待。他挑起她的下巴,望进她的眼底,声音中带着深情爱恋,“若岚,让我好好看看你,这一刻我等了好久,若不是前些日子身体不好,我早吃掉你了。”   四目相对,再多言语都显苍白,他一个前倾,温热的吻已然落在她的唇上。她似乎能感觉到他心中那把炙热的火,带着燎原之势,将她的理智燃烧殆尽。他的吻霸道而温柔,自她的唇一路滑到脖颈,所到之处,肌肤灼烫不已。   他更紧地抱住她,伸手放下床边帘帐,屋内月光如银,落满光华,唯有轻柔的喘息声,与火盆发出的噼啪声,交织成一片旖旎。   突破了最后一层心防,秦若岚与贺泰哲之间越发甜蜜,也不再遮掩地展示着自己的幸福。贺泰哲病好之后,就开始带着秦若岚去泰福新店上班。眼见寒冬即将结束,贺峰的身体却有些缠病,且反复不好、每况愈下,更多时间待在家休息。于是,贺峰提出让贺泰哲和秦若岚监管几个店的账目,精神好的时候,他会亲自教秦若岚看账册,希望她能够帮助贺泰哲,两人因此而变得更加忙碌。   又过了一个月有余,上海滩迎来了一件轰轰烈烈的大事——杜海山杜大帅进城了。因为之前捷战连连,打响了名声,他进城这一日,百姓们围拢在街头,人人都想一睹这位名将的风采,可谓是深得民心。   在人群中,默然立着一个年轻男人,他便是纪怀宇。纪怀宇早有了报国心,却不得其门而入,左思右想下,他觉得此次杜海山征兵正是个机会,所以,他一早便等在这里,想看看杜海山究竟是否值得投靠。   远远传来一阵敲锣打鼓声,紧接着,鼓声渐歇,取而代之的是整齐的马蹄声。早就翘首以待的人群开始喧闹起来,因为他们已经能看到坐在为首一匹黑色大马上、身穿暗红色军装的杜海山那挺拔的身影。   杜海山并没乘车入城,而是气势十足地坐在马上,红军装、金色肩章、黑色军帽,刀柄锃亮。他看起来四十出头的年纪,岁月在他那风吹日晒而变得黝黑的脸上,留下些许风霜的痕迹,但更显出他英姿勃发,他眉宇间的坚毅气度,无声地震慑人心。   就在杜海山的队伍踏入街道中央时,人群中忽然起了一阵骚动,一个尖细的声音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却让整条街的人听得分明,“杜海山是个伪君子。”   “听说他那些战绩,都是他自己吹捧虚报来的。”不远处另一个声音附和道。   那声音离纪怀宇很近,纪怀宇侧目望去,只见一个穿着灰色布衣的瘦小男人,头戴一顶大帽低着头,看来是不想让人看清他的面目。但就在纪怀宇转头这一刻,他清楚地看到那男人飞快抬头,隔着些距离与另一男人对望一眼。纪怀宇立即从两人的举动中明白,他们是有意来捣乱的。   想来这也并不奇怪,现在时局紧张,伪政府做不了什么实事,更阻止不了军阀割据的局面,面对杜海山的威望与强大的力量,自然会有人站出来镇压、诋毁。结党营私、各谋利益罢了。   再望向杜海山,他依然镇定地坐在马上,充满压迫感的目光无声地扫过人群。蓦地,他抽出自己的军刀,阳光下闪动着寒光的锋利军刀准确无误地指向那个戴帽子的男人,他声音洪亮道:“是那个人,抓住他!还有旁边那人!”   两个捣乱的人一愣,还没来得及逃跑,便被杜海山训练有素的手下下马抓住了。   人群瞬间安静下来,都等着杜海山接下来的反应。杜海山冷眼扫了马下被绑的两人一眼,厉声道:“将他们带回去,审问是谁派他们来的,不交代就军法处置。”语毕,他又环视四周,“我杜海山,每一仗都是带着兄弟们用鲜血和生命,出生入死打出来的,如果有人质疑我的胜利,随时欢迎和我同上战场考证!我们最需要的,就是爱国报国的有识之士!”   围观的百姓中爆发出一阵欢呼声与掌声,而这声音,如海浪一般冲击着纪怀宇的思绪,让他不由得心潮澎湃。在他心里已经认定了杜海山,他要跟随着杜海山,要变得和他一样强大,要走向崭新的里程。这样做不只为了忘记感情上的心伤,更为了能保家卫国,实现自己的信念!   傍晚,上海商会由司马兴主持,为杜海山设下洗尘宴。虽然杜海山并不能算得上政要人物,但也是个叱咤风云的人物。司马兴作为商人,这点敏锐的嗅觉还是有的,所以拉拢杜海山,也算得此次设宴的重要目的。   贺峰身体不好,贺家由贺泰哲与秦若岚代表出席。今晚秦若岚穿了一身藕荷色旗袍,上绣清荷,做工栩栩如生,仿佛清风徐来便会花朵初绽。青丝在脑后绾起,有几缕拂在颊边,温婉中透出雅致。她身边的贺泰哲则是身穿宝蓝色夹衣,外罩镶绣了金边的马甲,更衬出面如冠玉、丰神俊朗。   杜海山如约前来,除了一名随身军官外并没带更多人。司马兴上前一番寒暄,又介绍了在座之人,便热热闹闹地开始了宴席。   秦若岚并不插话,而是静静看着贺泰哲与其他人应对寒暄,心疼他的身不由己之余,要来热水和上好的茶叶,为他亲手泡了一壶茶。贺泰哲喜欢去素姨处喝茶,因为素姨泡茶时有个独特的习惯,便是在茶泡好后在上面撒上几片茉莉花瓣,这样的茶饮起来,浓郁芬芳的味道就会充斥口鼻,清爽宜人。   秦若岚泡好茶,放在贺泰哲手边,在他喝酒间隙便会斟上一盏热茶递到他手中。此时贺泰哲就会转头,两人相视一笑,虽然没有言语,却在这片喧闹的宴席之上独辟出心灵默契交汇的一隅。   “看来贺少爷福气不浅,有个体贴贤惠的妻子。”正饮着酒的杜海山没来由地忽而丢出这一句话。秦若岚一怔,见杜海山的目光落在她正给贺泰哲端上的茶盏上,顿时心里有些了然。她脸颊一热,本以为他们之间的举动无人注意到,却没想到杜海山竟这般仔细,一切皆落入了他眼中。   “杜大帅好眼力,谁人不知泰哲与若岚鹣鲽情深,那感情真是羡煞旁人,年轻就是好啊。”司马兴率先反应过来,忙笑着附和道。其实他们夫妻间感情究竟如何,司马兴自然不清楚,也不关心,但只要顺着杜海山的意思说,准没坏处。   杜海山对司马兴的话置若罔闻,甚至连看也不看他一眼,目光始终没离开秦若岚,准确地说是定定地望着她手中的茶盏,让秦若岚颇有些不自在。   片刻,杜海山才又开口道:“贺少奶奶的茶闻起来香得很,不知道是什么好茶?”   “不过是若岚方才泡出来给泰哲解酒的罢了,并无奇特之处。”秦若岚轻缓而答。   “香茗自是需人品,不知在下有没有这个口福?”   “杜大帅,内人手艺不过寻常,怕让您见笑……”虽不明白杜海山突来此举是何用意,但贺泰哲直觉想要保护秦若岚,开口便要拒绝,却被秦若岚拉住。   她向他摇了摇头,不知为何,眼前似乎闪过素姨的身影。素姨收集的报纸、素姨提到过往时流露出感伤的神色、素姨提到杜海山的反应……眼下,杜海山所感兴趣的,显然是秦若岚手里的茶,而这茶的泡法,偏又是素姨教给她的,世上偏就有这些的巧合,都指向素姨与杜海山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   思及此,秦若岚心底便坚定了心意,她取了个空茶盏,斟满一杯温茶,起身缓步走到杜海山面前,将茶盏递上前去,“杜大帅,请您尝尝,我在泡好的茶中加了茉莉花瓣,因此才会如此清香。”   杜海山眼中露出一抹激动的光芒,却没更大反应,而是将那神情用尽全力压了下去,他接过茶盏凑到嘴边,缓缓品了一口。但他端着茶盏的手不停地微微颤抖,泄露了他极力想要掩饰的心绪。   “是这味道!果然是这味道!”杜海山忽然站起身,再也抑制不住地抓住秦若岚的肩头,“这泡茶的方法,是谁教给你的?”   “杜大帅!”贺泰哲几步走上前,皱着眉扬声提醒着杜海山,虽然很不喜欢杜海山碰触秦若岚,他却没贸然动手。他深知自己的力量比不过杜海山,怕还会让秦若岚受伤。   许是贺泰哲的声音让杜海山恢复了些理智,杜海山忙放开秦若岚,歉然道:“是我唐突了,杜某一个粗人,失了礼数,还请见谅。”   “没关系,至于杜大帅您所问之事,若岚是跟个关系甚好的长辈所学。”此时,秦若岚在心里越发肯定素姨与杜海山必然认得。   杜海山迫不及待地追问:“可否请贺少奶奶告知怎样才能找到那人?实不相瞒,我有个旧友,也有这种泡茶的习惯,但我与她多年前失了联系,多年来,我一直没放弃过寻找她。”   “真巧,上次看到报纸上杜大帅的消息,那位长辈也提到以前认得您。”   秦若岚看着杜海山,以为他会更加激动,岂料杜海山闻言,反倒平静了下来,只是秦若岚仔细看去,发现他眼底隐约浮动着一层薄薄的水雾,如梦轻笼,不甚真实。秦若岚看得心中一动。究竟是怎样一种情感,会让杜海山这种铁血军人,露出这般柔情?看来无论何人,终无法轻易跨过情字一关。   “我怎样才能找到她?”   听杜海山一问,秦若岚反倒有些迟疑。她看向一旁的贺泰哲,素姨毕竟是贺泰哲的朋友,且暂不知素姨心意,倘若贸然让杜海山去找她,素姨会不会愿意?   “在两广大街上,有间没有名字的杂货铺,杜大帅您去找那里的老板即可。”   回答杜海山的人,正是贺泰哲。他也是个男人,从杜海山的目光中,他看出了坚定与深情,他知道即便是不说,杜海山也一定不会就此放弃,而且,他能深刻体会那种心中装着一个人的感受。有些事,总是要两个人自己去面对,旁人做不得主。贺泰哲说完,轻握住秦若岚的手,秦若岚侧头看他,向他微微一笑,他瞬间感到手掌和心一起温暖起来。有所爱,当真无比幸福。   “多谢。”杜海山不愧是军人,当机立断道,“齐副官,你陪各位吃尽兴。”说罢,又转向其他人道:“杜某有要事在身,先走一步。”   语毕,不待大家反应,杜海山已毫不犹豫地迈开大步走了出去,身影很快便消失在门外,只留下除了贺泰哲和秦若岚外,尚未弄清状况的一桌人。   素姨娴静地坐在木桌旁,手边是一壶刚沏好的茶,斟上茶水的杯盏里热气氤氲,一缕茉莉的清香在空气中飘散开来,沁人心脾。她记得那人最喜欢看着她泡茶,然后丝毫不懂品茶,总会一口饮尽了,让她取笑一番。想到这里,素姨的唇角不自觉勾起一个微微的弧度,却又立即转为苦涩。回忆,仿佛沉积了厚厚的灰尘,早已旧到泛黄,模模糊糊看不清,却总会在不经意间清晰起来。   素姨摇了摇头,甩去不该有的情绪,这么多年了,难道不是早该忘了那个人吗?风风雨雨这些年,而他们,早已不是站在缘分两端的良人。   极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素姨端起茶盏,刚要放到嘴边,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随即一个伟岸的身影出现在敞开的门前。   即便是背着光,即便是已是傍晚,即便是隔着十几年寒暑的时光,素姨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那人。岁月更替,那人的容颜似乎从未改变,反而在这一刻,深深地印刻在眼底心里。素姨一惊,手中的茶盏不知何时早已滑落,一盏茶都泼在了身上,她却像是浑然未觉,兀自与来人凝望着。   “素心……”杜海山也痴了,借着不甚明亮的灯光,直直望着素姨,唤出了多年来无数次没能叫出声的名字,犹似在梦中。   素姨未答,蓦然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起身,拿出帕子擦拭着污渍,始终低下头不再看杜海山。杜海山也被惊醒,走上前想要帮她,却被她慌乱地躲开,重又拉开了两人间的距离。   “素心,你为什么要躲我?你可知道,我找你找得多辛苦?”   素姨不语,半晌,才发出一声轻叹,“海山,你又何必?当初我就已经说得很清楚,我们之间,已再无可能了。自我嫁人那一刻,你我之间的情分,便已是前尘。”   “可你的丈夫已去世了。”   “那我也是嫁过人的女人。”   “我那时也说了,我不在乎。”   两人对话飞快,好似这些话已说过千百遍一般熟练。素姨无奈地垂眼,她就是不想再做这种无谓的争论,不想让杜海山在她身上浪费时间,当年才会选择离开,他,为何就是不明白?   见素姨沉默,杜海山也不敢上前,生怕素姨跑得更远,只得站在原地继续又道:“素心,我从没后悔过参军报国,因为这是我的志向,可我却因此而错过了你,这是我今生最大的遗憾。”   “你走时,他们告诉我你不会回来了,心灰意冷下,便接受了我爹的安排,嫁给了前来求亲的人。”素姨说这话时,心底的酸楚也是抑制不住涌上心头,前尘往事可抛却,深埋在心里的感情,却不是说忘就能忘记的。   “我回到村子,听说你已经结婚时,简直绝望,但又得知你新婚不久便死了丈夫,才重又燃起希望。”杜海山的脸上因回忆而泛起一丝柔情,“素心,你为什么不给我机会让我来照顾你,而是选择不告而别?”   “海山,痴妄终是一种执念,忘了我,天下女人多得很,你适合更好的。”   杜海山按捺不住,跨步向前,一把将素姨揽住。他不禁自嘲,驰骋战场,面对千军,他都能面不改色,却唯独对面前这女人,他再小心翼翼,也仍是害怕。害怕见面后再离别;害怕有期望后又失望;害怕得到后又失去。   “我只要你。”   素姨并没挣扎着推开杜海山,她比谁都了解这男人,既然找到了她,他便不会放手。可她不愿耽搁他,已嫁了人的女人,就算是寡居,能够有勇气再嫁的本身就少之又少,更何况,她早已不再是当年的少女,时过境迁,她更没有了重聚的勇气。   想到这里,她将头轻靠在杜海山胸前,默默在心中做了决定。既然终要分离,就让她在这一刻,享受些许午夜梦回时那抹牵挂好了。   杜海山却不清楚素姨心思,只当她默许了和他在一起,满足地笑了。   第二日一早,贺家门房将一封素姨的亲笔信送到了贺泰哲和秦若岚面前。与信一起送来的,还有那幅《雪落红炉》的画卷。   看到那幅画,秦若岚便明白了素姨的心意,轻声问正在看信的贺泰哲,“素姨离开了,是不是?”   “嗯。”贺泰哲答着,将手里的信笺递给秦若岚。信上只有短短一句诗句: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一行字,诉满无奈。   秦若岚望着略显失落的贺泰哲,“也不知我们让他们见面,是对是错。”   “该面对的总是躲不过,这是素姨自己的选择。”   “泰哲,我们要一直在一起。”秦若岚忽而握住贺泰哲放在桌子上的手,缓缓而坚定地说道。   贺泰哲一怔,望进秦若岚眼底,她的黑眸里仿佛有波光闪动,拂过他的心上,每一道细微的裂痕似乎都能够愈合。他读出她话中要表达的意思,即使素姨走了,还有她陪在他身边。贺泰哲勾起唇角,扬起一抹微笑,反握住秦若岚的手,点了点头,只简短却有力地吐出三个字,“不分开。”   “不知道素姨去了哪里,但希望她能过着自己想要的生活。”   “她从来都清楚想要什么,我们就不用为她担心了。”贺泰哲说到这里,反倒语调轻快起来,“只是不知,那人听说素姨走了,会是怎样反应。”   经贺泰哲一提,秦若岚也想到了杜海山。昨晚杜海山才问到素姨下落去找人,今日素姨便突然离去,之间必定有很大关系。素姨是否也给杜海山送去了信,告诉他她离开之事?   “别想太多,杜海山那边,静观其变就好,此事我们插不得手。”   出乎意料的,素姨离开数日后,杜海山并未有任何举动,仿佛丝毫不知一般,犹自井井有条地进行着征兵工作。只是听说有一晚杜海山以犒劳军士为由,与带来的士兵们通宵喝酒,直到大醉。百姓们都言军人风格爽快,杜大帅待下属甚好,可秦若岚和贺泰哲却明白,杜海山终是知晓了素姨已离去,只把那份痛楚埋在最深的内心处,不让人看出来罢了。 第二十三章 天涯相随   时光荏苒,贺泰哲和秦若岚在泰福的工作也越来越得心应手。秦若岚学得很快,不光充实了自己,也发现与贺泰哲在一起时,两人的话题更多了。转眼间,已是冬去春来,万物葱茏,处处透出一股蓬勃生机。   这日,二人乘车来到泰福,可才转进路口,车子却因店门前站满了人而不得前进。贺泰哲和秦若岚将车窗摇下仔细一看,原来人们手中拿着单子,有的人更是举起横幅,嘴中一直喊着“欠债还钱”。   “为什么他们问泰福要账?咱们跟合作的人不是都清账了吗?”秦若岚皱起眉,望着群情激愤的众人,心下一沉,担忧地问道。   秦若岚问的话,也正是贺泰哲的疑虑,贺家产业庞大,但皆是以经营珠宝为主,不管是本店还是分店都很重视信誉,绝不会拖欠款额,这也是贺家能够在上海业界始终站住脚的原因之一。虽然最近贺峰身体不好,一些零散事务交给了他们来处理,但大笔款项还掌握在他手中,贺泰哲猜测,其中肯定是发生了什么他们不知道的事情,才会出现如此情形,难道是有人携款而逃?想到这儿,贺泰哲的背脊忽然感到一丝冰冷。   “来了,在车里在车里……”   不知哪里发出的声音,惹得那群专注于泰福大门的人将注意力转到了贺泰哲所坐的汽车。   眼见一群人蜂拥将至,贺泰哲连忙在秦若岚耳边轻声叮嘱道:“若岚,答应我,在车里等我,这些人不走,你不许出来。”   秦若岚一怔,还来不及做出反应,贺泰哲已经开了车门走了出去,镇静地站在了所有人面前。他漆黑若海的双目扫过那些人,众人竟一时间因他的气势而变得安静下来。方才还吵闹不已的店门前,静得几乎呼吸可闻。   “你们好,我是贺泰哲,虽然不清楚这里发生了何事,但还请诸位先冷静一下,我们可以坐下来谈。”   贺泰哲低缓的声音清晰地回响,他面上平静,心里却做了最坏的打算。他往泰福大门走去,远离身后的汽车。毕竟秦若岚还在车里,他生怕若是一会儿眼前的这些人发怒,不管不顾起来,会迁怒于秦若岚。他怎样都可以,可他不愿让秦若岚受一丝一毫的伤害。   这时,一个身穿西装的人缓步上前,与贺泰哲对峙道:“你来了就好,我们大多数是给泰福提供原料的供货商,今天来这里,是因为泰福拖欠我们多笔账款。本以为泰福这样的老字号不会出什么岔子,可今天一早我们联系唐海,居然找不到他人。我们也是小本买卖,你们这样一跑,让我们这些人还怎么过日子?”这人说罢,身旁的人也都附和着,不住点头。   唐海失踪了?贺泰哲身侧的手紧握成拳,一股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唐海在贺峰手下做事多年,因可靠稳重,贺峰对此人也很是器重,许多大事情他亦都有参与,甚至还身兼着几个要职。这也是当初新店开业酒会上,分明是唐海将他与秦若岚骗到屋子中关起来,贺泰哲并未深究的原因。若真要牵扯,恐怕会对贺家生意有所影响。他虽早对唐海有所猜疑,但却始终没想过,他会有背叛贺家的一日。   “我看这样,我也是才到,请你们稍等片刻,让我去详加询问一下,然后再给你们答复,可好?”贺泰哲想将这些人安抚下来之后再具体查清其中缘由。   “那怎么可以,我们今天可不是只为讨说法,今天不给我们结账,我们就不走了!”说着,这人不觉激动地扬高了声音,惹得其他人纷纷复又高声附和。   眼看将他围起来的一群人又蠢蠢欲动起来,贺泰哲正欲开口,一道柔和婉转的女声插了进来,“泰福是老字号,能开到现在这么多分店,也是靠着诚信口碑,希望大家相信泰福,我们定会如实将账款与你们结清的。”   贺泰哲一惊,循声看去,秦若岚不知何时已经出了汽车,站在离他不远处的地方。她的声音竟带着几分说不出的安定力量,仿佛清风拂过,瞬间能浇熄人心底的怒火。贺泰哲连忙穿过人群,上前揽住秦若岚的肩,保护性地将她纳入怀中,生怕这些人再发难,会无意中伤到她。   “你们放心,泰福不会拖欠你们账款,今天我贺泰哲担保,三日之后绝对会将账款还清,请大家放心。”   贺泰哲的话音刚落,那些人便交头接耳地商量起来。不多时,那个穿西装的人又站出来开口道:“好,我们也是常年和泰福合作的,这次就相信你一回,我们走。”他说完这句话,率先转身离开了。原本围堵在门前的一群人也纷纷散开,各自离去了。   贺泰哲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思绪万千,想着其中的差错,可手臂却一直紧紧拥着秦若岚。与其说是护着她,其实贺泰哲发现,是他在从她身上汲取那种温和却柔韧的力量。感受着怀里的温暖,贺泰哲深深吸了口气,这时候他更应坚韧,为怀中人和贺家,撑起一片天地。   “泰哲,这事有些蹊跷。”秦若岚悄声说道,“恐怕是早有预谋,计划周详,否则人不可能凭空消失,还卷走那么多钱。”   贺泰哲侧目凝视,正对上秦若岚担忧的眼神,他却轻轻推开她,瞪起眼睛,满面严肃道:“你知不知道,刚才很危险!”   秦若岚神情一凝,才反应过来他是在担心她,就像她同样在担心着他的安危一样,旋即一股暖流直达心尖。她望着他眼底映照出的自己的身影,是那般幸福,即便是身处不可预知的风暴中,好像只要有彼此陪伴,便无所畏惧。思及此,她嫣然一笑,“有你在身旁,我不怕。”   贺泰哲不再多言,只是将她重又揽回怀中,轻按住她的脑后,霸道地让她将头靠近他的肩,而他则将下巴轻抵在她额前。春风拂过,吹起秦若岚耳边垂下的一缕碎发,羽毛般蹭过贺泰哲脸颊,一股属于她的馨香入鼻,让他心中无比踏实。他恶作剧般低下头,****的气息在她耳边吹过。   “走吧,你我夫妻二人可将事情办完之后,再回房继续恩爱。”   贺泰哲说着,不禁牵唇轻笑,带着些许若有所指,惹得秦若岚顿时红了脸。贺泰哲揽着秦若岚的手臂并未收回,二人相携往泰福内走去。   因为刚才被那群人这样一闹,泰福的大门紧闭,贺泰哲皱了皱眉,伸手敲响了门。店员将门帘打开一角,一看是贺泰哲,即刻便将店门打开。   “我们是开门做生意的,关着门算怎么回事?”贺泰哲说着,面露不悦,倒是秦若岚侧身,挽住了他的臂膀,给予他无声的支持。   店员一脸惶恐,慌忙解释道:“贺经理,一早我来的时候,这些人便候在这里了,所以我是特意从后门进来的,可眼见他们闹得越来越大,生怕闹进店里弄坏了东西,于是才擅作主张,将大门给锁了起来。”   “唐海呢?”贺泰哲并未多加理会,直接切入主题问道。   “唐经理?他还没来。”店员如实回答。   “没有来?”贺泰哲追问,心下却已有了些确定。   “是的,昨天下午唐经理就急匆匆地回来了一趟,然后没多一会儿便离开了。”店员侧目思索,顿了顿继续道,“对了,昨天唐经理走的时候,身上背了个大包,我向他打招呼,他也像是没看到一样,头也不回地走了。”   听到店员这样说,贺泰哲倍感不妙,心中一沉,不祥的预感越发深了几分,随即松了揽着秦若岚的手臂,兀自快步往办公室而去。秦若岚感受到他神色的凝重,自然也明白个中利害关系,也忙跟了上去。转进办公室,见贺泰哲正凝视着眼前空空的保险柜。   唐海携款潜逃了!眼前的情形,再清晰无比地传达出这个信息。这对于贺家,对于泰福,对于贺峰来说,无异于是个重大打击。虽不清楚唐海为什么要这样忘恩负义,走得如此突然,可秦若岚却知道,一场风雨即将摧毁贺家的宁静,夹带着风暴席卷而来。   秦若岚缓步上前,伸手轻搭在贺泰哲肩头,似是将温暖的力量传递给他。她并不多言,只是守在他身旁。不管何种困境,多大的风浪,即便是风雨飘摇,她也会与他同舟共济,携手共度。因为,眼前是她将用一生倾尽去爱的男人。   “我爹那么信任他,不承想……”   良久,贺泰哲的话语才缓缓传来。他目光炯炯,凝视着已经搬空的保险柜,紧握双拳,克制住自己的怒火。   他像是想起什么,蓦然复又迈开步子,来到办公桌前,熟练拨打着泰福其他分店的电话,一连串询问起来。可随着电话越打越多,他的眉皱得更紧了,终于在结束最后一通电话的时候,略微失神地坐到了椅子上,面色阴沉。   “很棘手?”秦若岚关切地问道,他从未见到过贺泰哲这般模样。之前他隐藏自己时,通常都是放浪不羁,逍遥得似乎一切都不在乎。后来他开始认真做事,但也总是带着意气风发的自信,优秀而无畏。   贺泰哲微闭双目,咬牙道:“唐海那个混账东西,居然前几天拿着老爷子的名章,将其他分店的现金全部提走了。”   “这……”就秦若岚所知,贺峰的人名章通常都是会随身携带的,因为这乃是从泰福拿钱的唯一印签,可为何在唐海手中?除非……   秦若岚想着,忽感荆棘在背,不敢再继续妄加猜测下去。   “我们回家去看看。”此刻,贺泰哲反倒像是沉稳了下来,拉起秦若岚的手,转身下了楼。只是从他掌心处传来些许微颤的冰冷,泄露了他心底深处的不安。   贺泰哲沉默一路,独自陷入沉思当中。秦若岚坐在一旁,心中虽为他担心,可却也不多言,只是与他的手紧紧交握,让他感受到她的支持。   灵儿一见是贺泰哲与秦若岚回来,连忙奔过来,神情之中带了几分忧色。她走到近前,迎着秦若岚询问的目光,急急道:“少爷,少奶奶,老爷刚才忽然晕倒,贺连管家已经叫了医生,现在正在书房。”   灵儿的话音才落,秦若岚感觉到贺泰哲身子一紧,下一刻,他已经松开了她的手,快速往后厅的书房跑去。秦若岚看着贺泰哲焦急的背景,心中很是担忧。她想了想,决定暂时不去添乱,返回院子里去等他归来。只是迈开的脚步也略显沉重,仿佛每一步都带着甩不脱的分量一般。   书房大门紧闭,贺泰哲推门而入,贺连垂手立于床榻旁,医生打扮的人则坐在床边拿着听筒为贺峰诊断。贺峰坐在床上,身上搭着被子,面色虽依旧坚毅,却显露出些许苍白憔悴。这些日子以来,他的身体一直不算好,再叱咤风云之人,终也抵挡不住岁月的迟暮。   “爹。”   贺峰抬头一看,不禁皱眉道:“贺连,我不是嘱咐过你,不让你通知他们的吗?”   贺连一怔,正欲解释,贺泰哲则上前关切地说道:“不是连管家告诉我的,只是有些事要办,正巧回家来,才听说您……”贺泰哲见医生将听筒从贺峰身上离开,于是顿了顿,等医生的嘱咐。   “贺先生刚才是突发心脏病,幸亏发现得及时,现在已无大碍,只是切勿再情绪激动。我再给你开些药,贺先生要记得吃。”   贺泰哲听了医生的话,悬着的心稍放,而贺峰见他一脸心事,开口问道:“有何要紧事需要回家办?这般突然回来,莫不是店里有什么事情?”   贺泰哲顿了顿,沉默着思量该要怎么回答。如实说,不知贺峰此刻的身体能承受多少?而且,唐海一事,显然不是那么简单,若是贸然说出口,还有其他人在场,未免不妥。可隐瞒下来,显然不切实际,发生了这么重大的事,贺峰只要能出门,早晚也会知晓,且怕是越拖延下去,就越发难以收拾。   贺峰见贺泰哲不语,目光还不时扫向一旁的贺连以及医生,那犹豫的表情,像是有所顾忌,于是挥了挥手道:“贺连,你去帮我送送医生。”   “是。”   贺连领着医生离开,才关上门,已思量好的贺泰哲便将事情原原本本转告给了贺峰。他故意说得缓慢,并尽量避重就轻,生怕影响贺峰病情。   “爹,您的私人印章怎么会在唐海那里?”贺泰哲开口问出自己疑惑一路的事情。   贺峰思忖片刻,才缓缓道:“虽然唐海这些年颇受我器重,但他也只是个主事经理,我的私人印章是不可能给唐海的,只是这两日我身体感到着实不适,于是就让贺连帮我盖了几张单子罢了,印章仍在我处。”   “贺连?”贺泰哲重复出这名字,便陷入不语。   若是说能拿到私人印章,也只有贺连才有机会。贺峰也说,私人印章一直在他身上,如此说来,唐海拿的又是什么?   贺峰一向对自己的私人印章非常重视,平日里几乎当玉坠子带在身上,因为这是唯一可以从泰福拿出现金的凭证。印章更是贺峰专门找能工巧匠雕琢而成,上面故意做出的纹路,就是为了让寻常雕刻者无法模仿。除非……   一个念头在贺泰哲脑海中飞快闪过,“爹,现在印章何处,给我看看。”   贺峰从颈上取下细红绳,印章悬在上面。贺泰哲接过印章,仔细查看,只感觉雕刻过于生硬,不够流畅,可他毕竟没有切实将印章拿在手中打量过,心下也有几分不确定,于是又递还给了贺峰。   “爹,您看看这还是之前的那一枚吗?”贺泰哲问道。印章真伪,贺峰自然最为清楚。   听贺泰哲一说,贺峰也是面色沉重地接过,他指尖翻动着印章,似是要找什么标记。蓦地,他横眉怒目,按捺着怒火惹得身子轻颤,用力将手一抬,瞬时,视若珍宝的印章被摔在地上,发出清脆的碎裂之声,回荡在屋子里,竟是压抑得让人发狂。   “居然将主意打到我身上!”贺峰突然变了脸,额上青筋突起,咬牙切齿地道,“真是混账东西!”说罢,贺峰掀开被正欲起身,贺泰哲连忙阻拦,“爹,这事想必是已经盘算许久的,而且是里外配合,若是只抓一两人丝毫查不到谁是主谋,不如先按捺住,唐海的事情想必会让他们有大动作。”   贺峰的手迟疑地慢慢放下,他蹙着眉,仿佛又苍老了许多。他心中略有所思,有些声音呼之欲出,但他内心却不愿去正视。   “爹,我还是先想办法筹集一些钱,尽快把欠款补起来,不然要是让他们闹大,届时报社再大肆宣扬一番,个别有意之人,恐怕会对泰福不利。”   事情发展得太快,着实让贺峰和贺泰哲措手不及,所以贺泰哲决定,先将此事尽可能地压下来才好。前阵子司马兴和顾长林对泰福如此感兴趣,此事若是被他们知道,想必他们定不会放过这难得的好机会。   “就依你所言,你着手去办吧,我累了,先休息一下。”贺峰微微阖目,已然毫无往日精神。 第二十四章 困难重重   贺凝羽从外面回来,见有人将一医生打扮的人送出了贺府,好奇之下一问才知道,原来是贺峰病了。焦急之下她连忙跑去后厅,却见贺连驻足门口,耳朵贴在书房门上,像是在努力听些什么。   “连管家。”   听到贺凝羽突如其来的声音,贺连身形一怔,连忙站稳,轻声唤了声“小姐”之后,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他走得很急,片刻便已消失在院子里,甚至连抬头看贺凝羽一眼都没有。贺凝羽也来不及叫住他,再问个详细。   贺凝羽看着贺连匆忙走远的背影,充满疑惑。为何爹病了,而他却在外面偷听?连管家是她爹的心腹,还会有不知道之事?还需要这般偷偷摸摸?   正寻思着,书房门被打开,贺泰哲缓步走出。贺凝羽一惊,没想到此时应该在泰福做事的贺泰哲也会在家中出现,且看起来很是疲惫。   “哥。”贺凝羽唤道。   贺泰哲从书房走出时,第一眼便看到了站在院子里的贺凝羽,见她正凝视着亭廊,于是应了一声之后,奇怪地问道:“你刚才在看什么?”   “我回来时听说爹病了,想过来看看,就见连管家站在书房门口,鬼鬼祟祟不知在听着什么,见到我之后就匆匆离开了,他这样子我还是第一次见。”贺凝羽撇撇嘴,将疑惑说了出来。   贺泰哲闻言,眼底闪过一抹深邃,眉心处却像凝着深思。正所谓“日防夜防,家贼难防”,如若爹知道,该会有多么伤怀?   “爹刚睡下,你先别过去了,等他醒了你过去照顾照顾。”思及此,贺泰哲出言道。   “那我找嫂子去了。”贺凝羽阳光般地一笑,转身跑开了。   贺泰哲默然看着贺凝羽离开,尽管他面色看似平静,可心思却在为泰福的事情所焦急。他快步往贺府大门走去,现下也只好积极筹款,尽快将欠款补上。   贺凝羽跑到后院,直奔秦若岚住处,门关着,贺凝羽轻敲了几下便推门而入。此时已是暮春,一袖花红、芳香四溢,阳光和煦而温暖。贺凝羽因为奔跑而微喘,脸蛋也微微泛起一层红晕,好似映照了桃瓣上的彩霞。   “嫂子。”   贺凝羽一跑进院子里的时候,秦若岚便已知道。她一直等着贺泰哲回来,刻意微敞开些门窗,以便倾听着院子里的动静,自然将急促的脚步声听得深切。偌大贺家,也只有贺凝羽这丫头如此活泼。凝神间,贺凝羽已跑进了门内。见贺凝羽跑得有些微喘,秦若岚连忙招呼她赶紧坐下。   “今日怎么这般早就自学堂回来了?”秦若岚为贺凝羽倒了一杯温着的茶水,递给她轻问道。   贺凝羽接过茶盏,不管不顾地连饮了几口,顺了顺气,才解释道:“本以为你会和我哥去店里,却不承想也是提早回了家,方才看到我哥从爹的书房出来,知道你们恩爱,这些日子皆是形影不离,嫂子你也必定在家中,我就赶紧过来了。”   “爹的身体怎么样了?”秦若岚本担心贺峰的身体,可又想着贺泰哲肯定会跟贺峰交代今天泰福发生的事情,她在一旁定会诸多不便,于是才在房中等消息。但若说不担心,那是骗人的。   “我哥说爹已经睡了,看起来已无大碍,我哥他有事情又着急走了。”说着,贺凝羽拿了一块放在桌上的点心,大口吃了起来。   “爹没事就好,泰福会没事吗?”想到贺泰哲必定是处理泰福的事去了,心中不免又沉重起来。她低声地喃喃自语,却惹得贺凝羽好奇,停下手中动作问道:“什么有事没事的,嫂子你在说什么?”   “没,没有。”秦若岚连忙否认,她见贺凝羽一脸无邪的样子,不想把贺家出的事情告诉她。贺凝羽应该无忧无虑地活着,毕竟天还没塌下来,不必让所有人都跟着烦恼,这担子,就让她与贺泰哲一起挑就好。   “你跑来如此着急的样子,怕不是单纯来这里吃这点心的吧?”   秦若岚心中虽然系着泰福,可为了不让贺凝羽察觉出异样,语气轻快带着戏谑地转移了话题。这一招,她还是从贺泰哲处学来的,岂不知自己这一扬唇角,竟将贺泰哲神态语调学了个七八成,让贺凝羽见了也不禁在心里慨叹,不愧是朝夕相处的夫妻。   “确实是有些事。”贺凝羽将点心吃完,抹了抹嘴,才继续说道,“纪怀宇要去参军,我希望你能去劝说一下他。”   参军?纪怀宇要去参军?秦若岚不禁联想到杜海山眼下人也在上海,且正巧是为了征兵而来,纪怀宇有这想法,看来是有追随杜海山之意。   “他为何要去参军?可是遇上了困难?”秦若岚会这样问,也是想起上次纪怀宇因为游行,被抓入巡捕房一事。但转念一想,她了解纪怀宇,他一直想要在国难当头时做些事情来出自己的一份力。她当初,又何尝不是这般想法呢?可如今……   “他说家国大事,又说什么欣赏杜大帅,想要追随他参军,总之都是些慷慨激昂的话。”贺凝羽说着,一脸的留恋,恐怕她自己都不自知。   真的是这样吗?秦若岚虽然担心纪怀宇是因为一时冲动才会在此时决定参军,可见贺凝羽这样焦急来找她,想必他已经拿定了主意。可她这口断不能开,他们已经于那日在玉兰树下结束,她不能再出现在纪怀宇的世界里。如果不能给他以情,就该断然放手,让他自由。   “你不想他走?舍不下?”秦若岚望着贺凝羽问。   贺凝羽略一思索,坚定地点点头,“当然,不然我也不会来求嫂子帮忙了。”   “我能怎样帮你?”   秦若岚的话惹得贺凝羽面露难色,仿佛心中纠结万千之后才开口道:“你说话比我管用多了,也许他是想听你说点什么,也唯有嫂子你开口,才能留下他。”贺凝羽的声音越来越弱,流露出掩饰不住的苦涩,但秦若岚看得分明。   秦若岚打量贺凝羽半晌,未错过她脸上每一个细小神情,才缓缓道:“凝羽,我与他并没有什么,我早说过,我已做出了选择,而我爱的人,是你哥,我这一世都只会爱着你哥,心中再也没有别人的位置。若是你想让他留下来,那么你就要努力。”她顿了顿,忽然询问道:“你喜欢他吗?”   贺凝羽一怔,顿时红了脸,垂首不敢直视她,见秦若岚依旧等着她的答复,良久才浅浅“嗯”了一声,算是回答,声音中羞涩无限。   “凝羽,虽然我也算受到了新思潮的教育,可咱们身为女子骨子里却是传统的,所以你必须清楚你有多喜欢他,能为他做什么,或者能陪他做什么。怀宇是好人,重情重义、老实可靠,也是可以托付终身的人。”秦若岚认真说道。   贺凝羽抬头,双目看向秦若岚,思忖良久,才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贺家这几日注定不太平,虽然贺泰哲和贺峰都极力将泰福所遇的困境隐瞒了下来,贺泰哲也在不断尽力补救,可唐海所留下来的,不吝于是个大洞,像是串联在一起的珠子,需要一个个去回归原位,必然是个大工程。贺峰身体不好,需要休养,其他人也帮不上忙,这担子自然就落到了贺泰哲肩上。在不知还有谁是可信之人的情况下,独自支撑着这般重任,使得贺泰哲每日忙得几乎不见人影。就连秦若岚,也只能等在家中干着急。她想帮他,却无从下手,倒恨自己无法真正为他做些什么。   贺泰哲忙碌了一天,直到半夜才回来,一身的疲惫,和衣就睡了。秦若岚却睡不着,借着清浅的月色,将被子轻轻搭在他的身上,然后,便侧头望着他近在咫尺的脸庞。因数日的忙碌,他看起来有些许的消瘦,即便是在睡梦中,浓眉也一直皱着,似是凝着无限心事。这样的他让秦若岚心疼,她伸手想去抚平那深结在他眉心的“川”字,却也是徒劳的。   秦若岚想了想,在枕下摸索了一阵,拿出个小圆盒来。她轻轻打开,一股薄荷的清香立时在空气中弥漫开来。这正是贺泰哲送她的薄荷膏,她将它收了起来,未舍得使用过。她认得上面一些文字,也知道这东西有提神的作用,现在给贺泰哲来用,该是再合适不过。因此她今日一早就翻了出来,只是没机会交给他。   想到这里,秦若岚将薄荷膏用手指抹出了一些,轻涂在贺泰哲额头,随着冰凉舒爽的触感散开,贺泰哲紧皱的眉头也渐渐舒展开来。但他并未转醒,依旧睡着,看来已是累极。秦若岚做完一切,重又将薄荷膏盖上,放在贺泰哲掌中。睡梦中的贺泰哲似是无意识地反手一握,将秦若岚的手包裹住。秦若岚微微一笑,用另一手放在他腰上,这才沉沉睡去。   贺泰哲第二天早早便醒来。他一动,感到手中握有东西,原来是秦若岚的手。望着还闭目未醒的秦若岚,他眼中闪过一抹温柔,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大抵便是如此吧?不管多么忙碌,一想到总有个人在为自己守候,便再累也不觉得了。   生怕吵醒秦若岚,他轻轻放开她,却有个圆盒从手中滚落出来。仔细看去,竟是那似曾相识的薄荷膏。嗅到一阵隐约的薄荷味道,心下了然,难怪他感到头脑澄明了许多,不似以往那样疲惫。   贺泰哲起身的举动,惊醒了秦若岚,她睁开眼睛望着他。   “你再多睡一会儿。”贺泰哲坐在床边,抚了抚她的发丝,“我先去书房做事。”说罢,已经换了衣服起身,推开门走了出去。   秦若岚在贺泰哲起身时,便也随着起来,虽然他安抚让她再多睡一会儿,可她的心却随着他也走了,即便是躺下也毫无睡意,不如起身。   想着,她不觉心神不宁,坐在桌旁,思绪万千,手轻轻抚在腕上的白玉手镯上。这是前几晚贺泰哲难得早些回来,躺下睡觉前,直接拽住她的手为她戴上的。温润的玉,让冰冷的指尖感受到了些许温暖。   “少奶奶,少奶奶,不好了,不好了——”   门外传来了灵儿由远而近的声音,蓦地,房门被大力推开。秦若岚一惊,连忙起身迎上,关切地问道:“怎么了,这么慌慌张张的?”   灵儿喘着粗气,尽量让呼吸平稳下来,“少奶奶,不好了,二太太和川少爷不见了,连管家也找不到了。”   黄萱、贺泰川和贺连三人同时失踪?难道跟唐海事件相关?这自然令秦若岚联想到,黄萱确实与贺连交情匪浅,还曾联手企图害过贺泰哲,那么如今他们一起失踪,也就不足为奇了。   思及此,秦若岚惴惴不安,想必现在贺家面临的危机,远比贺泰哲告诉她的要严重得多。可他却都一力承担下来,只为让她能够过得安稳。她咬了咬唇,黄萱一走,贺家院子里必然也要混乱,她必须做些什么。她会让贺泰哲明白,她并非养在深院的娇嫩花朵,而是能够支持他的人。   “什么时候的事?”让思路沉淀下来,秦若岚沉声询问道。   灵儿正欲开口,贺泰哲却快步自旁边的书房走了进来,显然是听到了灵儿大呼小叫的声音,也开口问道:“出了何事?一大早便吵吵嚷嚷!”   灵儿嘟着嘴,看了眼秦若岚,见她点了点头,才敢继续道:“今天一早,小琴去唤二夫人起床,可怎么叫都没人应,于是推门而入才发现二夫人不见了。小琴连忙跑了出来,见到伺候川少爷的丫鬟也都出来,才发现原来二夫人和川少爷都不在。后来有人想去通知连管家,也找不到,大家都以为连管家去找二夫人和川少爷去了,可是到现在还没有消息。”   “老爷知道了吗?”秦若岚还未说话,贺泰哲已然抢先问道。   “已经有人去告诉了老爷,正好凝羽小姐在,于是帮忙在那边照顾,灵儿就赶紧过来通知少爷和少奶奶了。”   灵儿话音还未落,贺泰哲已然跨步离开,而秦若岚则紧追其后。   初听闻这个消息,贺峰即便是再沉着,也难以抑制住恼怒的心情,情绪激动。贺凝羽伺候贺峰吃完药之后,贺峰的病情才算稳定下来,她想要唤人去找医生,却被贺峰阻止,“吃过药现在好多了,就别叫医生了,那些西医做检查,让人很不舒服。”   “那去叫个中医?”贺凝羽担心贺峰的病情,想要再劝说,但还是被贺峰拒绝。   “你俩都回房吧,凝羽一人在这就行了。”贺峰一脸疲惫,贺家三人私逃,虽不至于让他痛心疾首,但也足以当头一棒了。   苏琴和石晓柔互相看了看,而后又稍加嘱咐了几句,便也离开了。贺峰原本也想谴贺凝羽离开,可她固执地要待在他身旁,这让贺峰也感到心中略暖。被至亲至信之人背叛,还好他尚有其他儿女在,这使他觉得,生意如何似乎都不再重要,若能顺利渡过这一关,给儿女们留下能够生活的财富即可,然后他便退休,一家人共享天伦之乐甚好。   正在贺峰思索时,门口送走了二人,却又迎来二人。   贺泰哲和秦若岚赶了过来,贺凝羽连忙迎上,并不多言。贺泰哲直奔里屋床榻,“爹。”秦若岚随后,站在他身旁。   “你们也来了,没什么事,不用大惊小怪的。”贺峰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都回屋吧,我且休息一会儿。”   “爹……”贺泰哲正欲再说,贺峰开口打断他:“事情你自己去办好了,不用过问我,我相信你。”说罢,贺峰微闭双目,侧头就要睡去。   秦若岚上前扯了扯贺泰哲的衣袖,贺泰哲会意。此时贺峰肯定不想多言,不如暂且不去打扰他,让他整理心绪。而他们,亦还有许多事要去做。   三人从书房出来,贺泰哲让贺凝羽先去上学,而秦若岚则是守在贺府,照顾贺老爷。   秦若岚随贺泰哲回房换衣,路上,她见贺泰哲缓步前行,眼神中却也透着忧虑。她终是忍不住从身后拉住他的衣袖,轻柔地问:“泰哲,有什么我能为你做的?”   贺泰哲并不言语,只是伸手将她紧紧地搂着,一起回到房间。   秦若岚并未让灵儿伺候,而是自己找了衣服为贺泰哲换上,直到换好,贺泰哲始终凝神不语,只是深邃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灼热而深情。见他如此,秦若岚更是担忧,抬头望进他的眼底,轻唤道:“泰哲。”   “若岚。”贺泰哲上前将秦若岚紧紧搂在怀中,感受到她柔弱的气息贴近自己,他不觉加重臂力,似是有一种将她嵌入身体的冲动。他俯下身,双唇附上她的唇,品尝着其中的温暖与安定,良久不愿离开。   长吻结束,贺泰哲的视线依然流连在秦若岚身上,他不想放开她,可贺家现实的状况却又不得不让他冷静下来。他告诉自己,贺家如今就只剩他一个主心骨,贺家的老老少少,和泰福的上百员工还在等着他,现在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   他将下巴抵在她的额头上,轻轻摩挲着,之后,目不转睛地与她深深对望,声音有些喑哑,“对不起,若岚,怕是要让你过一阵子清苦日子了。”   秦若岚浅浅摇头,伸臂紧紧抱住他,将脸贴在他胸前,“傻瓜,你难道觉得我嫁给你就是为了享福的吗?答应我,不要凡事一人藏着,夫妻本是同心,我即便不能帮你,也想听你倾诉。”   贺泰哲微笑,唇角扬起一贯的戏谑弧度,做出轻松模样,“让自己的女人幸福,才是男人应该做的。”   秦若岚沉醉在这句话中,还有什么誓言,能比这话更动听?她踮起脚,在他嘴上啄了一下,而后温柔一笑。   秦若岚的心意,贺泰哲已全然明了。他感受到了她会永远站在他身旁,经历风雨的坚定心意,不禁觉得全身充满了力量。   “我要去泰福了,二娘一走,贺家现在就要靠你撑起来,我相信你,就像你相信我一样。”贺泰哲轻声说道,话语温柔,两人在这一刻,皆感到前所未有的心意相通。   “嗯,你去忙你的,别让自己太累了,晚上我等你回来。”秦若岚柔声相对。   贺泰哲从书房拿了公事包,秦若岚硬是要将他送到贺府门口,见他上了汽车才肯回府。贺泰哲见她坚持,也随了她,一路惬意而行。贺泰哲微笑,丝毫看不出贺家遭遇了什么事情,而秦若岚怎会不知他的用心,亦是陪着,并不多言。   贺泰哲坐进车内,朝站在贺府大门的秦若岚摆了摆手,倏尔自怀中摸索出一个小圆盒,向她挥手道:“这个,我收下了。”   秦若岚一笑,风和静好,像是会这般凝望他一生一世。   汽车开动,在拐过贺府街道时,贺泰哲敛住了笑容,沉声开口吩咐道:“先不去泰福,到汇丰银行。”   汇丰银行位于外滩海关旁,算是屈指可数的银行。仰望着汇丰银行方正的建筑,贺泰哲心中忐忑,对于此行心中无底,可不试又怎知不可呢?再者说,以贺家之力,若一力担之,目前似乎也别无他法。   贺泰哲在书房时便已经考虑好先用泰福几间分店的房契从银行贷款,以将那些欠款还清。唐海将泰福所有现金全部拿走,让贺泰哲只能想到此法才能套现。   “你好,我叫贺泰哲,是泰福的,请问你们经理在吗?”贺泰哲来到大厅,礼貌地询问工作人员。   “请稍等。”工作人员拿起电话,熟练地拨通号码,简单交代之后,却不知电话那头的人说了些什么,只见那人疑惑地看了看贺泰哲,而后才迟疑地挂断了电话,“贺先生,不好意思,我们经理现在不方便见客。”   贺泰哲微微一怔,难不成那经理不愿意见他?   “那我可以等等。”贺泰哲继续说道。   工作人员有些为难地皱起眉,“贺先生,恐怕您见不到经理的,您还是请回吧。”   话音才落,贺泰哲已然明了,微微一笑算是道谢,转身走出银行。   贺泰哲连着走访了三家上海颇有名气的银行,可答案无一例外都是被拒之门外。看来泰福的困境,竟是已经传遍上海滩,要想走此路,让大银行来伸出援手,是行不通了。这让贺泰哲颇为无奈,只得先回泰福再做另外打算。 第二十五章 凝羽出走   自古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贺泰哲才一出门,下人就将报纸拿了回来。泰福被人追债成了街坊邻里的谈资,一传十,十传百,就连报纸也大肆宣扬。反正报社那些人眼里只会关心有价值的新闻,至于当事人的感受,基本不在他们的考虑之内。   “老爷要是问起来,就说今天的报纸还没到,知道了吗?”秦若岚吩咐完,便拿着报纸快步回房了。才一坐定,司马兴又登门,要见贺峰。秦若岚连忙往大厅赶去,生怕贺峰因为司马兴的到来而又加重病情,可才进大厅,就已听到贺峰爽朗的笑声。   “哦,若岚来了,一起坐吧,司马会长听说我身体不舒服,拿了人参过来。”听着脚步声,贺峰抬起头招呼着,自嘲微微一笑,转过目光,对司马兴道,“司马兄如此关心贺某,真是让我有些受宠若惊。”   “贺兄说笑了,我司马兴向来乐意帮助朋友,不管有何困难,只要你开口,我司马兴定当竭尽全力。”司马兴说着,不觉哂笑,语气中却令人感受不到任何诚意,甚至连客套都没有,透着生意人的算计与狡诈。   秦若岚在一旁听到二人的谈话,心中忐忑不安,却又只得微笑以对。贺泰哲尚未回家,贺峰也只得对司马兴虚与应付。不过,贺峰毕竟驰骋商场多年,也并非泛泛之辈,精明且老谋深算,相信虽是身体不适,也不至于吃了亏。   “今天报纸不知道是哪个混账记者,居然写泰福被人催债,并且还图文并茂大肆渲染,虽然我不清楚贺家如此大户怎么会如此,但担心事出有因,还是前来顺便问问,可是期间有什么误会?若是贺兄真的有难,那就直说,我司马兴绝对全力相助。”司马兴说着,笑容不觉充满笃定。   贺峰只是一笑,仿佛早就有所预料,司马兴的到来也在他意料之中。“当然是误会,不过现在已经解决得差不多了,这种小事,怎好麻烦司马兄出手相助呢?”说着,贺峰端起茶杯呷了口茶,转头对秦若岚说道:“司马兄不愧是上海商会的会长,如此大气,无条件地帮助同行,真是难得啊。”   秦若岚微微一笑,只是应了一声,便不再多言。她当然明白贺峰话中的嘲讽,司马兴怎是那种会无条件帮忙的人呢,只怕他心中打着的算盘是整个泰福。所谓“人心不足蛇吞象”,司马兴的胃口,从来都不小。   贺峰话音落下,司马兴脸上的笑容闪过一抹难以形容的尴尬,可转瞬即逝。司马兴敛了敛笑意,终于切入了正题,“其实这次来,倒是有一事要与贺兄商量。”   “哦?司马兄有何事指教?”贺峰单眉一挑,虽心中知道司马兴必然打他注意,可之前因为北平开分店的事情,已经被贺峰拒绝过两次了,这次难不成还想趁机提起此事?该怎样开口再拒绝第三次?贺峰心底默默盘算着。   “小儿虽然在商界还没做出什么大的动作,但有我这父亲,以及贺兄你们这些商界叔伯,相信他不假时日定会有所作为。前几日小儿跟我说到,之前在机缘巧合下见过贺家千金一眼,自那日之后便一直念念不忘,所以今天让我这个老头过来当说客,若是咱们两家联姻,必定在商界更加辉煌。”   贺峰一怔,随即笑了出来,“没想到司马兄那么高的眼光居然看中我家那长不大的丫头,只不过凝羽那丫头还在上学,言及婚事未免尚早,还得在毕业之后才可以谈到。”   “不妨事,只要贺兄同意,礼金包你满意。”司马兴见贺峰有所推脱,于是提出礼金做诱饵。   “再议,再议。”贺峰爽朗一笑,“司马兄尝尝这茶,刚从云南过来的普洱。”   “哦,好,好。”司马兴心知不能再紧紧相逼,反正来日方长,也不急于一时,于是顺着贺峰转移了话题。   蓦地,秦若岚隐约听到厅门的一声响动,侧目看了眼灵儿,灵儿会意地在厅外转了一下又回来,在秦若岚耳边低语:“是凝羽小姐,往后院跑去了。”   “嗯。”   秦若岚应了一句之后,又凝了十二分的精神,继续坐在一旁,听着司马兴和贺峰的寒暄,但心思却无法不去担忧跑掉的贺凝羽。   约到晌午,司马兴才借故离开,贺峰稍作挽留,却也并无真正留人之意。秦若岚惦念着听到贺峰与司马兴谈话的贺凝羽,特意差人去贺凝羽的院子,唤她一同吃饭,却不见她人。就连作为娘的石晓柔,也不知贺凝羽去了哪里。   直到傍晚贺泰哲回府,依旧不见贺凝羽的身影。秦若岚将今天司马兴前来之事对贺泰哲简单一讲,贺泰哲略作思虑,便与秦若岚一起来到了石晓柔的院子。贺凝羽毕竟还是未出嫁的女儿,因此与石晓柔同住一院。   白日里秦若岚派丫鬟前来询问过好几次贺凝羽之事,已让石晓柔感觉到不对劲。眼下见连贺泰哲都来了,终于再也忍耐不住紧张,出屋迎上前来。   “三娘。”   贺泰哲点头招呼着,对于这平日里并不常见的三夫人,礼貌中多了几分疏离。要说这石晓柔在贺家地位也算尴尬,苏琴是明媒正娶的正室,又生了两个儿子,即便大儿子死于意外,贺泰哲也始终是贺家第一位的继承人。而黄萱,也因为有个儿子贺泰川,并且因苏琴不愿管事,所以得了管家务的权力,底气足了许多。唯有石晓柔,只育有贺凝羽一女,虽然贺凝羽与他和秦若岚颇为亲近,可石晓柔一年到头却是跟他们说不上几句话,不熟悉也是自然。   “泰哲,你们这是……”   “三娘,今日可有见到凝羽?”   石晓柔摇了摇头,视线扫向不远处一片漆黑的贺凝羽闺房,“听丫鬟说,像是曾匆匆回来过一次,但我当时没有在意,后来便一直没见到她的人,莫不是凝羽出了什么事?”说到这里,石晓柔也不禁露出毫不掩饰的担忧,毕竟是自己的亲生女儿,骨肉连心。   “您先别担心,回房等一会儿,我和若岚进凝羽房内去看看,然后去告知您。”   石晓柔似并不能完全放心,但既然贺泰哲已如此说,她也不好坚持跟了去,只得在丫鬟的陪伴下返回了房间里。   贺泰哲与秦若岚推开贺凝羽的房门,房内除了窗口中透出的如银月光,不见其他光亮,掌灯之后却见桌上留有一封信。秦若岚将信打开,果然是贺凝羽的笔迹。她望向贺泰哲,见贺泰哲向她点点头,她才开始读信。   片刻,再抬起头时,秦若岚神色染上几分凝重与担忧,她将信交给贺泰哲,喃喃轻声道:“凝羽走了……”   贺泰哲像是早已猜到其中原委,并不伸手去接信,反一伸臂,顺势将秦若岚揽在了怀里。不难预见,贺凝羽定是听到了贺峰与司马兴的交谈,以为贺峰会为了缓解泰福燃眉之急,而同意将她嫁给司马少华。一惊之下,追随纪怀宇参军去了。   一股温暖热流蹿入,让秦若岚控制住了情绪,她红了眼眶道:“这孩子怎这么傻?爹虽对她算不得宠爱,但最近她对爹的担心,他老人家都看在眼中。人心都是肉长的,爹怎么会罔顾她的意愿,将她的婚姻作为筹码?”   “凝羽还年轻,考虑事情定没有如此周全,虽是冲动了些,却也是依着自己的心。”贺泰哲轻叹一声,“希望凝羽的选择,是最好的。”   贺泰哲的话在耳边温柔响起,让秦若岚安定下来。不错,希望纪怀宇能够看清贺凝羽的心意,善待这个追随他而去的傻丫头。愿不管他们身在何处,都能平平安安。秦若岚在心中默默祈祷着。   两人将这消息告知了石晓柔,石晓柔受了打击,精神一时间有些恍惚。将石晓柔交给了丫鬟照料,他们又去告诉了贺峰。贺峰知道了这个消息之后,却是相当平静,只是摆了摆手,淡然说了句:“去就去吧,自己的幸福应该在自己的手中。”   夜色阑珊,万籁俱寂。   贺泰哲揽着秦若岚的肩,缓步往自己的庭院走去。只闻虫鸣,不见人声。此时已是夏至,尽管月上中天,夜晚也未能凉快几分,空气中浮动着一抹恼人的燥热。微风拂面,却还是有一层薄汗,抑制不住地打湿了衣衫,窒闷得难受。怕是正酝酿着一场风雨吧?   “对不起,我没有照顾好老爷,更没有照顾好凝羽。”秦若岚忽而停下脚步,声音愧疚中带着自责。   贺泰哲下意识摇了摇头,环在她肩头的手紧了紧,柔声安慰道:“这都不是你的错,是我贺家该受此一劫。”   秦若岚一怔,原来自己非但没有帮助他排忧解难,反而为他加重了负担。她不由得心绪有些低落,眼眶微热,为自己的无能为力,也为贺泰哲的辛苦。“泰福怎么样了?有头绪了吗?”她轻声问道。   “嗯,在想办法了,明天还要再出去跑跑。”   他上午跑过了几家银行,经理像是串通好了一样都避而不见。下午回到泰福,连打了几通电话,可却都无果。将账目翻了多遍,却也在他处无法挤出多少现金。现下只能走走看,能抵押最好,若是不能,也只能将泰福所有分店关掉了。   而这些,他都不愿告诉秦若岚,因为他不想让她担心。   说话间,两人回到房内。   秦若岚用丫鬟打来的水伺候贺泰哲洗漱,为他递上毛巾。贺泰哲换上寝衣,却并未急着入睡,而是拉着秦若岚坐在床上,静静打量着她。   他的目光看得秦若岚有些羞涩,两人虽已是坐实了夫妻关系,她还是会在亲密时感到不好意思。而连她这种娇羞,贺泰哲也是喜爱的,更添了逗弄她的心情。他的手抚上她小巧的耳垂,低声轻语:“若岚,娘子,我们似乎好久没有……”   秦若岚忙推开他,心跳不已,“眼下这是什么时候?你还惦记这个!”   “我惦记什么了?”贺泰哲忽而坐直身子,唇角扬起的一抹熟悉的浅笑,让秦若岚惊觉又被他戏弄了。贺泰哲不紧不慢又补充道:“我的好娘子,你想到哪儿去了?我只是想说,我们好久都没这样好好坐在一起聊过天了,是你自己想歪了。”   “你……”秦若岚只吐出这一个字,抡拳便打。贺泰哲单手轻握住她的手腕,眼底一片温柔。她终于有了生气,而并非像方才一般情绪低落,这让他微微放下心来。他自怀中掏出薄荷膏,递到她面前,“来帮我涂一涂。”   被贺泰哲一闹,秦若岚也暂且忘记了因贺凝羽离开而生的担忧。她接过薄荷膏,贺泰哲已在床上躺下。她用手指沾上薄荷膏,轻柔地涂在他额头,在眉心处轻重有致地帮他按着。贺泰哲缓缓闭上眼,不多时,竟是已传出均匀的呼吸声。   秦若岚停了动作,收起薄荷膏,又为贺泰哲盖好被子,安静地凝视着他的睡脸。他太累了,这种疲惫让她心疼。可至少,他还在她身边,在她能够触手可及的地方,只要她伸出手,便能被他握在手心,这一切,已足够。所以不管再苦再累,都是值得的。   不知看了他多久,她又将目光投向窗外。天幕低沉,看不出分明的光,而贺凝羽与纪怀宇,此刻又在何方呢?   而此时的天津,一辆汽车缓缓驶入位于旭街的一幢西式花园洋房,候在门口的下人们连忙迎上前去,恭敬地将车门打开。   “太太,少爷。”   黄萱着一身深紫色丝绒旗袍,颈间一串珍珠项链,头戴洋帽,烫了时下最潮的头发。她缓步下车,一身笔挺西装的贺泰川则紧随其后。   “娘,我是越来越喜欢这里。”自从搬到这处洋房以来,贺泰川每每都会欣赏洋房,百看不厌,“你怎么不早出来,在以前那破旧地方待得真是憋屈死了。”   黄萱嗔睨着自己的儿子,虽然心中也会埋怨他不争气,可毕竟是自己的骨肉,终归还是溺爱的。“我当初让你去泰福帮忙,就是这个意思,让你去锻炼锻炼,等咱有了资本,就可以独立出来。可你就知道玩,一点也不给我争气。”说着,却笑脸含嗔地瞥了他一眼。   贺泰川微微一笑,伸手挽上黄萱的手臂,撒娇地说道:“谁让娘这么厉害,运筹帷幄,丝毫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把贺家的钱弄到手。”   “你就嘴甜,会哄我开心。”黄萱嘴上虽然还带些埋怨,可心里已经美得开了花。她的计划如此顺利,不仅摆脱了摇摇欲坠的贺家,还能从中捞到一大笔油水,有现钱在手,还有什么可怕?   二人缓步走进客厅,见贺连迎上前,“你回来了。”   黄萱脸上有些疲倦,而贺泰川则是蹙眉看着贺连,“连管家,你是不是忘记称呼我娘是贺夫人了?这也太没规矩了。”说着,一脸不屑。   贺连微微一怔,微微垂首掩饰住情绪,随即顺着贺泰川的话应道:“是,贺连下次定会注意。”   黄萱看了眼贺连,又看了看贺泰川,心烦气躁地摆了摆手,“得了,人都离开了,咱们这边也不是什么贺家,我也不再是贺家二夫人,不用那么繁复的称呼。你贺连叔是看着你长大的,你唤他叔叔即可。”   贺泰川瞥了一眼贺连,阴郁的目光中除了不满,看不出太多情绪。他扫了扫额间的头发,不再多语。   自打从贺家慌忙离开之后,几人辗转来到天津落脚。而每每黄萱让贺泰川改口叫从前管家为叔叔,他心里都很不痛快,毕竟下人和主子是有别的。之前他也跟黄萱提过,可每次她都非常坚持,况且这次来到天津之后,贺连确实出了不少力,贺泰川也不好继续难为他了。   黄萱窝在沙发里打了个哈欠,这时,下人拿着大包小包的袋子走了进来,黄萱吩咐他们放进卧房。   “娘,您累了?”贺泰川懒懒一笑,见黄萱眉眼中带有一丝疲倦,几步走上前道,“我给娘试个新玩意儿,保证娘用了之后,便不感觉累了。”   “累了就去歇息,还能有什么可以让人不疲的?”黄萱说着,不禁凝眉。她知道贺泰川爱玩,经常买些洋货,有些也是着实好用,但毕竟是舶来品,用惯了也就用不惯别的了,所以还不敢太过放纵。   见贺泰川快步往楼上跑去,贺连才敢开口,语带关切,“累了就歇会儿吧。”   黄萱点了点头,侧目见贺连站在一旁,不禁心头一叹,“这次也多亏你了,要不是你及时安排妥当,我们也不会走得那么顺利,泰川那孩子被我惯坏了,你别上心,慢慢地就好了。”   贺连默默听着,心中处境两难,因为黄萱,他背叛了贺峰,可眼下黄萱和贺泰川仍旧不忘旧时奢侈生活,若没有经营的良策,他们带出来的钱撑不了多久,怕是也只得坐吃山空了。思忖片刻,贺连还是决定如实说出来:   “我们带出来的钱有限,从北平来天津,又买了洋房,雇了下人,眼见这笔钱也用去大半了,我想……”贺连的话并未说完,黄萱凝眉,不耐烦道:“这个我又怎么会不清楚,我已经交代泰川去外面选间位置好的铺子,我也在泰福帮过不少忙,咱们不如试试之前顺手的事情。昨天听泰川说认识了个买办,专门跟洋人打交道,泰川也想弄些舶来品试试,我也想让泰川试试水,就等等消息吧。”   “这……”   “娘。”   贺泰川步履轻松,从楼上步下,贺连连忙噤声,黄萱朝他摆了摆手,示意他先离开。贺连会意,转身往后院走去。贺泰川斜睨了眼贺连的背影,不多加理会,径直来到黄萱身旁坐下。他手中抱着一个木匣,神秘兮兮地放在茶几上,惹得黄萱也好奇起来。坐起身,端看这木匣,她问道:“你这又是从哪里淘换来的物件?”   贺泰川狡黠一笑,“娘要是试了这个,定会有精神。”说着,他将木匣缓缓打开,却见匣里摆放着烟具以及一盒鸦片。黄萱赫然起身,身体不住微颤,抬手指着贺泰川惊道:“你,你怎么能抽上鸦片,这不是什么好东西!”   贺泰川一脸云淡风轻,丝毫未将黄萱的话放在耳中,“这有什么,现在多少谈生意的人都玩这个。”   “你——”黄萱气急,伸手就要将茶几上的木匣夺去,却被贺泰川灵巧拿走抱在怀中,“给我,你要还想当我儿子,就不许你抽这个。”   贺泰川听黄萱说了狠话,生怕她不给他钱花,于是话语软了下来,“最近儿子正在和那个买办谈事,娘您不是一直想弄个好铺子吗,这个买办有点手段,他也说能找到,唯一一点,这人不爱喝酒不爱女人,就爱这个,所以等咱们铺子拿到了,儿子再戒掉就是。”   黄萱一听贺泰川的话似是有些道理,男人出门应酬很常见,既然求人办事当然是要迎合人家的喜好。可鸦片这种东西却是害人的,黄萱又怕贺泰川误入歧途。可平衡两边,却也应了贺泰川,“那你要答应我,铺子一旦盘下来,就要戒了这个。”   贺泰川笑着将木匣放回茶几上,又起身揽上黄萱的肩头,“对娘儿子肯定言听计从,等铺子拿下,肯定戒掉。”   黄萱叹了口气,勉强算是同意,心下却不免有些沉重与不安。 第二十六章 因果相报   第二日一早,贺泰哲正打算出门,门房匆忙送来一封信,说是给哲少爷和少奶奶的。贺泰哲打开一看,署名竟是杜海山,约他们到出城的大门处一见。   “去还是不去?”秦若岚询问。   “要去,杜大帅特意约我们去,定是有话要对我们说。”   贺泰哲略作安排,说会晚些去泰福,便与秦若岚前去赴约。二人也没乘家中汽车,而是叫了辆黄包车,赶到了约定的地方。远远便看见杜海山牵马而立,身上依旧是入城时那身军服。多日没见,杜海山看起来仍是意气风发,在夏日的艳阳下,威风无限。只是走近看去,才会发现他眼底那一抹深沉之色。   “贺少爷,少奶奶,你们来了?”   “杜大帅无须客气,您是长辈,叫我二人名字即可。”贺泰哲笑道。   杜海山也哈哈一笑,“征兵已结束,我就要离开上海了,想在走前见上你们一面,才会让部队先行,我一人在此等候你们。”杜海山说着向城门外一指,果然依稀可见军队离开时扬起的烟尘。   “您叫我们来,可是想说些什么?”   “你们都是聪明人,就当作我走前闲来无事,想给你们讲个故事,耽搁你们一些时间听一下可好?”杜海山说完这句话,并不等贺泰哲和秦若岚的答复,自顾自说了起来。   故事的主角是两个年轻男女,他们青梅竹马,互许终身,但男子家境清贫,自觉配不上女子,于是决定从军报国,待出人头地,再回来迎娶女子。他怕见了女子就不忍心离开,因此选择了不告而别。谁知造化弄人,等他凯旋,等他等得心灰意冷的女子,已顺从了父亲的安排嫁给了别人。虽然她所嫁的男子不久便病死了,可女子觉得自己已不是清白之身,无法冲破心中的束缚而再和男子在一起,于是,这次换她选择了不告而别。男子一直边打仗,边寻找女子,这一找,就是将近二十年,两人都从曾经年少,步入了中年。终于,他再看见了她,他不在意岁月,也不在意别人的看法,可她终究还是再次离开了。   杜海山讲完,四周的空气一时间陷入了静默,秦若岚和贺泰哲都明白,故事中的人便是杜海山和素姨。只是很多事既然发生了,是否还能回到从前?   “杜大帅,您打算怎么办?”   杜海山翻身上马,又恢复了威严的气势,声如洪钟又透出坚定不移,“当然是继续找!我都等了她这么多年,也不会在乎继续等下去,既然能安排我们在此相遇,我相信,我与她定还能在下一处同样相遇,下次,我断然不会再放她离去!”   “希望您能说到做到,一定不要放弃。”这次开口的是秦若岚。   “那是自然。”杜海山一笑,“对了,我近日也听闻了一些关于贺家之事,可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   “家务事罢了,我们自己能解决。”   贺泰哲并不想再给杜海山添麻烦,部队扩建,需要的经费必然也不少,杜海山自己都难保捉襟见肘,他又怎能再麻烦他?   “若岚倒是有一事,想求杜大帅帮助。”   闻言,贺泰哲略显诧异地望向秦若岚。他知道,秦若岚一向不会轻易求人,那么此刻,她要说的是何事?   “说来听听。”   “您军中新招来的人里,有个叫纪怀宇的,是我一个老朋友,还望杜大帅能关照些。另外,若发现有个年轻人跟着他,不论男女,都请杜大帅帮忙照顾周详。”既然贺凝羽是追随纪怀宇而去,即便找到她,她也未必愿意回来,交给杜海山,是秦若岚所能想到的最好办法。   杜海山又是哈哈一笑,“这简单。”   “那若岚就当作您答应了,在此先谢过。”秦若岚说着,便是深深一礼。   “唉,我们行军之人,不讲究这些,要真想谢我,”杜海山顿了顿,目光在秦若岚和贺泰哲身上流连,方又意味深长道,“就答应我,你们这些年轻人,要谨记珍惜眼前人。”说罢,已是扬起马鞭,策马而去,只留下一抹坚毅挺拔的身影,在两人视线中越行越远。   秦若岚轻偎着贺泰哲。珍惜眼前人,她记得素姨离开时,在字条上也留下了同样意味的话语。是啊,至少她和贺泰哲经历了这么多,还在一起,就该感谢命运的厚待。   她将目光又望向军队消失的方向,纪怀宇和贺凝羽,也该会好好的吧。   告别了杜海山,将秦若岚送回了家,贺泰哲便又赶至泰福,开始整理着昨天夜间送到的各店账册。可越看,越觉得泰福已陷入僵局当中。细想昨日秦若岚对他说的那番话,看来他在一些银行吃了闭门羹必定与司马兴有关。   既然已经断然拒绝了司马兴联姻的提议,那么他之后要做出的举动,必须要绕过司马兴这一关。贺泰哲凝神坐在办公桌前沉思,难道真的要将泰福分店关掉?那毕竟是父亲毕生的心血,只要有可以暂缓的办法,他都不愿出此下策。   贺泰哲独自陷入无边无际的迷茫当中,他一向是目标分明且坚定的,知道自己要什么,懂得如何去做,从未像此刻一般,带着无能为力的悲哀与无力。尽管这一次,目标也清清楚楚摆在眼前,但却感到遥不可及。   蓦地,电话铃声响起,贺泰哲接起电话,原来是他昨天拜访过的其中一家银行经理。虽然当时并没有见到,但是好在银行经理将电话打来。贺泰哲心跳加快,有些期盼地应了一声,蹙着眉细细听着对方的话语:对不起,虽然泰福是上海老字号,但最近银行团会下放了消息,暂时不许对任何行业发放贷款,虽然我们银行也很想和泰福合作,可现在恐怕不可以了——银行经理的话语一句句地敲打在贺泰哲心头,宛若千斤。一声客气的“谢谢”将对话结束,贺泰哲心中那种无力感,便又加深了许多。   这时,办公室的门被轻敲了几下。   “进来。”贺泰哲坐下,见店员走了进来。   “贺经理,刚才有通电话,是……”店员迟疑了一下,抬头打量了眼贺泰哲的神情,见他面上平淡如水,看不出更多波澜,才敢开口继续说道,“是那天来闹事的人,他说让我通知一下贺经理,说明天可就是最后一天了,他们会准时到泰福来收账。”   店员一口气将长长的一串话说完,手心已出了一层汗,脊背也被汗水打湿。本来这盛夏季节便闷热不已,再加上紧张得要命,生怕眼前的贺经理听到他的传话之后,会大发雷霆迁怒于他。   贺泰哲单眉一挑,面容紧绷,“知道了,下去做你的事吧。”   店员见贺泰哲面容微透怒气,却隐忍着并未发作,听到他的话语,连忙逃命般跑出了办公室。   贺泰哲轻叹一声起身,转向身后大窗。俯身向下看,尽览上海最繁荣街景。这里是泰福的老店,更是泰福的根基,亦是贺家的命脉。如今交与自己手中,难道只有这支离破碎的境地吗?   不便多想,明天已是最后时日,现在只能断臂救命了。   贺泰哲将账本收好放入保险柜,却将泰福房契独独留下,现下也只有此法了。   旭街的这座花园洋房前被巡捕围了起来,爱看热闹的人纷纷驻足观望,一时间使得街道水泄不通,就连车辆也只得艰难前行。巡捕人人衔着铜警笛,维持着秩序。能住得起这地段房子的,大都是非富即贵,不过,这兵荒马乱的动荡年月,又能有几人真正坐住富贵那张椅子?看这架势,众人皆在心里猜测,肯定又是哪家出了大事,又会有人命运一落千丈了。   洋房内,黄萱坐在沙发上,少了往日飞扬跋扈之色,神情焦虑地不断咬着指甲,丝毫不相信眼前所发生的一切,惊慌失措的她沉默良久,才道:“这绝不可能!我不相信!你们不能这么做!”   一身黑衣白边制服的巡捕面容肃穆地站在沙发前,一脸公事公办的神色,声音中听不出一丝波动,“贺夫人,你儿子的事情,我已经跟你说得很清楚了,没有什么可以怀疑的,我们也是秉公办事。”   贺泰川因被巡捕压着而不能动弹,只得挣扎着怒瞪那个坐在沙发上一脸无辜的买办,双眼像是要喷出火来一般。昨日他们还一起在烟馆谈笑风生,可转眼那买办便出来指责他诈骗,让他至今还像在梦里一般。   “娘,救我。”贺泰川无奈,只得求助自己的娘。   “泰川。”黄萱闻声心中一疼,快步来到贺泰川跟前,却被巡捕挡住,让她无法接近他。   “贺夫人,按照合同上面的约定,这栋洋房已经归这位买办了。”巡捕冷冰冰地继续开口说道。   “你们含血喷人,是你们串通起来害我的!”贺泰川不甘地高声叫道,但似乎预见了自己的命运,神色中染上几分绝望。   巡捕斜睨了贺泰川一眼,不屑地开口道:“贺公子说话要小心,你与这位买办白纸黑字可有合同,用这房子做了抵押,从印度购进一批洋货,你已经签收了,白纸黑字都在这里,现在却不承认,还居然说我们串通,我没有办你倒卖舶来品,你倒反过来咬人,真是不识好歹。”   “你当洋人的狗当得……唔……”贺泰川正要开口大骂,却被一旁巡捕用布堵住了口,说了一半的话就这样硬生生被堵在了口中。黄萱看着儿子心疼,却只能眼睁睁地见他受了罪,根本没有任何办法。   “来人,把他带走,将房子封起来,房内所有人都不能拿走屋里的东西。”为首的巡捕吩咐之后,摆了摆手,头也不回地跨步离开了。那买办抬头看了看眼前的豪华大厅,意味深长地牵唇一笑之后,也连忙跟了出去。   “泰川,泰川……”黄萱跌跌撞撞跟在后面,因为突然的打击已经让她再也无法支撑自己,一个踉跄跌倒在地,贺连赶忙上前扶住她,可巡捕走得很快,黄萱也只得眼睁睁地看着贺泰川被巡捕逮走。   黄萱泪流满面,跌坐在地上,痛苦地哭了出来。离开贺家后,她第一次感到心底涌起了深深的懊悔……   贺泰哲站在上海最大的当铺“金禄”门口,仰头望着上面龙飞凤舞的匾额,迟迟难以迈开脚步。虽是八月的艳阳天,午后火热的骄阳炙烤着大地,他却感到心中如坠冰窖,冷得几乎要冻结,感受不出任何温度。   终于,他皱着眉深吸一口气,迈开沉重的步子,走入了金禄前堂。柜台后坐着个略胖的中年男人,听见脚步声抬了抬头,但看到是贺泰哲,本要抬起的屁股便又坐了下去,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   “金经理。”贺泰哲行至柜台前,清了清喉咙出声道。   金经理像是此刻才发现贺泰哲的存在,不急不缓地放下手中报纸抬起头,皮笑肉不笑地招呼道:“我当是谁呢,这不是泰福的少东家哲少爷吗?不知大驾光临我们这地方,有何贵干?”   贺泰哲不语,将目光扫过柜台上的报纸,上面巨大的字体写着泰福陷入绝境,面临破产的新闻。他心中冷冷一笑,早已习惯了这种势利小人的嘴脸。可如今各大银行迫于司马兴的压力,不肯向他伸出援手,他能想到缓解泰福危机的,也只有这一途。所以,尽管再厌恶,也还得小心应付着。   “金经理说笑了,上海滩谁不知道您的买卖?我来金禄还能做什么?”   “哲少爷,可别跟我说您是来典当东西的,堂堂贺家大少爷,还需要这点儿钱?”   “金经理想必也听说了,如今贺家遇到了些困难,急需资金周转。”贺泰哲心忧泰福之事,也不再和金经理多废话,直接掏出公事包里的两张房契,想了想,又将其中一张放了回去,把另一张摊开在柜台上,“这是泰福分店的房契,金经理给个价钱吧。”   贺泰哲看着金经理将房契拿在手里,左右翻看,心里却是说不出的复杂滋味,苦涩、无奈、不甘,种种心绪齐齐涌上心头。这间新店是他为了秦若岚,答应贺峰去经营的,他与秦若岚在一起之后,秦若岚也曾在新店办公室陪伴他度过很多美好时光。那些凝了岁月和回忆的美好,都在这一刻要放手了。想到这里,他心里便空荡荡的。   未料金经理只冷冷一笑,“我说哲少爷,现在生意不好做,您以为这要破产的铺子,还能值钱?”   贺泰哲暗自咬咬牙,“金经理您说便是。”   “我看这样,给贺少爷点面子,这个数如何?”金经理说着,伸出两个手指。   “何意?”   “两根金条。”   贺泰哲皱起眉,眉心有了些隐忍的怒意。当初贺峰将这铺子买过来,用了四根金条,眼下却被压了一半的价钱,怎能不让他恼怒?   “怎么?哲少爷不满意?”金经理将房契丢回柜台上,语气闲凉,“要不哲少爷可以再去别家问问,不过别说我没提醒您,放眼整个上海滩,金禄算是首屈一指,其他典当行还未必能拿得出这价钱。”   贺泰哲的拳握紧了又松,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有了强压的镇定,沉声开口道:“就按金经理说的办。”   “可是——”金经理刻意将话音拖长,“两根金条也不是小数目,我得去准备一下,今日哲少爷您怕是拿不走,明天一早,金某让人送到您手上。”   “好,告辞。”   贺泰哲语毕,头也不回地转身走了出去,像是生怕慢一点儿,就留给了自己后悔的余地。 第二十七章 祸福与共   贺泰哲刚走,金经理得意扬扬地就要收起房契,却有一道俏丽身影在柜台前站定,毫不客气地问:“喂,贺泰哲来干什么?”   金老板抬起头,一个身穿洋装,梳着微卷发式的年轻女子轻敲着柜台,气势十足。金经理不由得愣了愣,才答道:“典当房契。”   女子皱起眉,似在思索什么,然后伸手道:“拿来给我看看。”   “这……”   “磨蹭什么?你开个价,我买下来就是。”女子说得没有一丝犹豫。   金经理闻言,也看出此女子定不是普通人,忙将房契递了过去,“小姐要是中意的话,我给您算便宜些,四根金条。”   “你给贺泰哲多少?”   金老板为女子的直言一愣,继而讪笑,“这恐怕不方便告知。”   “哼,告诉你,我认得贺家人,只要一问便清楚了。”女子眼眸清亮,“要不是我不方便亲自出面给他们钱,也不用通过你了。”   “两,两根金条。”金经理抹着额间的冷汗,不由得被女子的气势压倒,带了几分紧张。虽没弄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但他只要能从中有赚头就好了。   “奸商。”女子冷冷吐出两个字,“一会儿你派人到城北顾家别苑去拿五根金条,就说是小姐让的,你自己留下两根,剩下三根给贺家送去,说又重新估计了一下地价,多给他们一根。”   “是,是。”   女子说完,也不看金经理,而是若有所思地离开了,留下满头雾水的金经理。这女子不是别人,正是顾思卿。她前几日回北平去看望父亲,回来才听说贺家出了这等大事。她本想找秦若岚,却在街上看到贺泰哲走进了当铺,疑惑之下,才跟进来看看。   顾思卿本想去贺家,但是出了金禄的门之后,却变了方向。看来贺家的困境,远比她想象的还要厉害,不然贺泰哲也不会典当铺子了。她还需要再多去做些准备,她回国后基本没有什么要好的朋友,有接近她的也是为了她家名声。可秦若岚不一样,想到那个淡雅如兰的女子,她是打心里把她当作挚友,不管怎样,顾思卿已在心里打定了帮助贺家的主意。只是方法,还需要从长计议。   这天夜里,贺泰哲回来得很晚,秦若岚坐在桌旁,边看书边等贺泰哲归来,以至于他才一进院,她便已知道。打开门迎上,贺泰哲一脸疲惫,她关切地询问,他只淡淡解释是因为有些累了。   “吃过了吗?”秦若岚将房门关上,接过贺泰哲手中的公事包放到矮柜上。   “还没。”贺泰哲坐了下来,活动了下有些僵硬的脖子。   “那我让灵儿赶紧去张罗。”   秦若岚转身要走,贺泰哲轻唤,“若岚,今天我想小酌一杯,你可愿意陪我?”   “嗯,若岚愿意陪夫君。”说着,秦若岚转身步出房门唤了灵儿让她安排晚饭去了。   吩咐之后,秦若岚转身,从矮桌上端了盘点心放在贺泰哲跟前,“先吃点点心吧。”贺泰哲应了一声,却并未动手。   秦若岚打量贺泰哲,见他神色恹恹,让她心中很是心疼。她起身来到他身后,伸手按住他的太阳穴,稍加施力揉压,希望能够缓解他身心的疲劳。   灵儿手脚麻利,不一会儿就将饭菜摆上桌了,见秦若岚朝她点了点头,她便会意地离开了,并反身将门关上。秦若岚拿了酒壶为贺泰哲斟满酒杯,又将自己杯中倒满。   贺泰哲凝视这杯酒,秦若岚则充满怜惜地看着他。蓦地,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秦若岚微微一怔,见他不似饮酒更似灌酒,但她心中却也明白,他心烦,她也应当陪伴左右。   “若岚。”贺泰哲忽然轻唤她,隔着潮热的空气,秦若岚可见他深深地望着自己,似有千言万语,却只化作唇边苦涩。良久,他才轻道:“新铺子,被我当掉了。”   他的声音很低,仿佛压抑着千斤的重量,令秦若岚心中一滞,持着酒壶的手微微一抖,却很快稳住,面上依旧一副柔和应道:“嗯,你决定就好,不管你怎么做,我都支持你。”但秦若岚明白,新铺子对于贺泰哲来说,意味着什么。   “昔日辉煌的泰福现却立于风雨缥缈之境,爹一生的心血,居然毁在我的手中。一直以来,为了防范二娘保护自己,我从来没有考虑过爹的处境,直到现在知道了,却也晚了。若岚,谢谢你陪伴在我身边,照顾好贺家,让我能放手处理,可爹的病况越来越重,虽然他强撑着身体,但我却也怕他因为泰福的事情而加重病情,而我不能保护家里的产业,只能靠卖了分店的房产才能还清欠款……”贺泰哲说着,声音低沉中带了几分哽咽,皱眉蹙额,忧心忡忡。   秦若岚动容,凝望着他,默默地聆听着他的话语,为他一杯一杯地斟满了手中的酒杯。   “若岚,你知道吗?现在咱们要面对的不光是泰福的问题,就连贺家我也快支撑不起来了,今天翻看账簿的时候,再紧缩开支,也无法撑起院子里的开支,我已经开始考虑精简一些下人,可那些看着我长大的或者陪我一起长大的下人,我对他们的感情已如同家人了,我又怎么舍得呢?”   秦若岚因贺泰哲的话语而触动心弦,仿佛感受到他心中的无奈与苦痛,终是忍不住缓缓落下泪水。贺泰哲抬目,怜惜地伸手抹去她落下的泪水,而她亦伸手抚上他的脸颊,让他感受到她手心的温暖。   “既然你已视他们为家人,那么他们一定会理解你的苦衷的。”秦若岚声音轻柔,充满柔情。   贺泰哲只是淡淡一笑,并不多说。   贺泰哲借酒浇愁,不多时已酒醉。秦若岚扶着他躺倒在床榻上,不一会儿便听到了均匀的呼吸声。也许是因为醉酒,也许是因为累了太久,这夜,贺泰哲沉沉地睡去。   第二天日上三竿,床榻上传来响动,坐在桌旁的秦若岚侧目,见贺泰哲匆忙起身,说道:“别着急,还早。”说着,起身帮他穿着外衣。   “今天与那些债主约好了,不能迟到,省得又生是非。”简单洗漱完毕,贺泰哲就急匆匆准备离开。   他刚走到门口,门房领进来一个人,正是金禄的金经理。金经理满面笑容迎上来,面对贺泰哲皱眉的表情,他也像是浑然未觉,依旧热情地走上前,将手中一个包裹好的纸包递给他。   “哲少爷,这里是您抵押房契的金条,您看看。”   “金经理太客气了,这事还需要你亲自跑上一趟?”贺泰哲接过包裹,掂在手上,面上显露出些许疑惑,迅速拆开来。秦若岚不解地看着他的举动,三根金条从纸包里露了出来,在清晨的阳光下闪动着晃眼的光芒。   金经理搓着手,“毕竟是如此重要的东西,我不放心别人带来。”   “为何比昨日说的多了?”贺泰哲审视的目光,看得金经理浑身不自在。   “其实那间铺子已经卖出去了,比预想的价钱要高,所以这金条是您应得的,尽管拿着便是。”虽然金经理很想将多出来的那根金条神不知鬼不觉地纳入私囊,可他感觉昨日那小姐绝不好惹,这才打消了这念头。犯不着为了赚钱,得罪了大人物,最后死得不明不白。   还好贺泰哲也没再追究,转头向门房道:“替我送金经理出去。”   逐客的意味表现得很明显,金经理也不再留,跟着门房走了出去。贺泰哲侧目看了看身边的秦若岚,将一根金条交给她道:“看看府上哪里需要。”   秦若岚却推还给他,坚决地摇了摇头,“我在家里用不上,你还是赶快拿到银行去换成银票,除了还给今日那些要债的人,日后要用的地方还多得很。”   明白秦若岚说得在理,贺泰哲也不再坚持,而是吻了吻她的额头,恋恋不舍地出了门。也许是这三根金条暂解了燃眉之急,让他脚步也轻快了些。   贺泰哲一走,秦若岚又坐回桌旁,拿着贺府下人的名单仔细打量。   昨夜,看着熟睡的贺泰哲,秦若岚却毫无睡意。她想帮他,想为他解忧。虽然有了那三根金条可撑上一阵子,可该做的事还是要按部就班进行,不能等着坐吃山空。   从昨天,秦若岚就盘算着贺泰哲昨天说的话。所以一早,她就让灵儿找来贺家下人的名单,看着这些名单,她也是有些吃惊的。贺家主人不过几位,可下人却已近百,有些名字她更是觉得陌生。略微从灵儿那边打听了下人们各自的工作是什么,心里大概了解之后,她才找贺峰。   “爹,若岚不孝,想遣散一些下人。”秦若岚端了茶水坐到贺峰床旁的椅子上,将茶水奉上,“现下,府里的人也不多,但是下人很多都是重复工作,况且现在上海物价也涨了不少,所以才……”   贺峰微闭双目,叹了口气,“放手去做吧,我相信你和泰哲。”   秦若岚顿了顿,“爹,若岚无能。”   贺峰缓缓睁眼,将茶杯递还给她,“贺家和泰福什么样,我心里早已明白,你二人能撑到现在也是难得,去吧,按照你的意思去做便是。”   “谢谢爹。”   贺家的一切,皆在秦若岚井井有条的主持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解散家仆,说起来容易,但真要实施,却仿佛千斤重担压在身上。虽然她心里也不好受,但好在一些被辞退的下人也算是明白贺家的困境,拿了遣散费之后也就离开了。   不过三天的时间,因为忙碌不已,超出了负荷,秦若岚已经瘦了一圈,穿在身上的旗袍也松松垮垮的了,就连贺峰看到,也不禁夸她懂事。贺泰哲看到眼里虽然心疼,可因忙着泰福后续事务根本脱不开身。虽有那几根金条在手,帮了大忙,暂时解决了资金问题,可依旧有一大堆事情等着他去定夺、处理。他也是忙得几乎脚不沾地,每每半夜回来,天还未亮人又走了。   贺泰哲时常打趣道:倒是俩人做了同命鸳鸯。而秦若岚却不以为然,因为鸳鸯都是成双的,只要在他身边,她已经很满足了。   盛夏的天,阳光透过窗洒落在秦若岚身上,为她镀上一层金黄。天越来越热了,她左手摇扇,右手执笔,正聚精会神地在账簿上写着贺府的开支。这是秦若岚持家以来的习惯,她都会将贺府每日的用度一一记录下来。   “少奶奶,有人找。”灵儿缓步走了进来,“是顾思卿顾小姐来了,现在在前厅呢。”因为前些日子秦若岚与顾思卿走得近,灵儿因此也认得她。   思卿来了?秦若岚停下手上的动作,最近一直忙着,没有时间与顾思卿走动,更无心思再去琢磨设计图。前阵子顾思卿回北平时,前来与她道别,之后贺家便出了事。没想到她又返了回来,而且还到家里来找她。   秦若岚忙将笔放下,将账本收到了柜子里锁上,才快步来到前厅。   “思卿,”秦若岚热情上前,一把拉住顾思卿的双手,“何时自北平回来的?也不差人说一声?”   顾思卿起先也是开心地笑,可见秦若岚清瘦了不少,于是关切地问道:“你最近是吃了什么苦,怎么瘦了这么多,是不是那个贺泰哲欺负你了,你跟我说,我给你做主去!”   顾思卿瞪大了双目,语气状似认真无比。她这模样,让秦若岚心底一暖。想到自贺家出事以后,处处闭门不见的昔日贺家之交,诚不如她们这般小女子来得真挚,这便是所谓的患难见真情吧。   秦若岚因顾思卿直白的话语,温柔一笑,也难得放松了些心情,戏谑地回道:“有你撑腰,他怎敢欺负我?只是最近院子里的事情有些多,累了点而已。”   顾思卿闻言一叹,见秦若岚面露疲惫,也敛去了玩笑神色,握着她的双手,一双澄澈的眼眸真诚地凝望她,“贺家的事我都听说了,真是辛苦你了。”   “切莫这样说,我也是贺家一员,贺家之事,便是我的事。”   “我当然明白,要不我也不会买下那间铺子了。”   “什么铺子?”秦若岚抬眸,问出口后,旋即便想通了顾思卿的话,“你是说,泰哲卖掉的铺子,是你买下的?思卿,你不该如此做,你我虽是朋友,可我们不能欠了你这么大一个情。”   “我就知道你会是这反应。”顾思卿无奈地抚额,她来之前,便想到了秦若岚不会轻易接受,可若要她不说出来,又难受得紧,毕竟她是那种藏不住事的人。况且,她既说明原委,便还有其他后续。顾思卿顿了顿,用眼神示意秦若岚听她说完,“其实,我早有意自己独立,而非依附在我爹的羽翼之下,我要靠自己的能力创出一番事业,所以才回国后留在上海,没回到我爹身边,不然肯定会被他逼着到家里的铺子做事去。”   秦若岚静静听着,她似乎隐约间有些明白顾思卿要说的话,却还是耐心地等她说完。   顾思卿撇撇嘴,“我爹就我这一个独生女,我必定要接手家里生意,但我不想直接坐享其成,我要让大家都看到我的努力,所以,我想开个铺子,等做得有模有样,再回北平去,底气十足地接下家业,如此才能将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不用任人摆布。”   秦若岚仍是没有开口,却轻点了点头。她想到当初与顾思卿提到联姻时她抵触的话语,看来,顾思卿一开始便是有这个打算的。   “这对我来说,也是个机会,泰福在上海也是数一数二的店铺,你们有名气,而我有资金,那铺子名义上还是泰福分店,而我要求在店里做主事的经理,设计和决定权在我手中,盈利我们五五分账,账目每个月会上报给贺泰哲,你觉得如何?”   “这好像对你太不公平了。”   “不会,我要的,只是一个能够施展我设计水平的天地,况且——”顾思卿说着,扬了扬唇角,“我可是有条件的。”   “什么条件?”秦若岚反问,但她并不担心顾思卿会提为难他们的事情。   “我要向贺泰哲借他亲爱的老婆,到我铺子里去帮忙。”   “我?”一抹讶然从秦若岚眼中闪过,“我能帮上什么忙?”   “你跟我学了那么久的珠宝设计,我觉得你有这方面的天分,再者说,我一个人也忙不过来,我们两人联手,定能将铺子弄得有声有色。”顾思卿挥着拳头,信誓旦旦道。   秦若岚被她坦诚的模样逗笑,可心底还有一丝疑虑,“泰哲怕是不会想和你爹那边有所牵扯。”   “这你放心,我这次买铺子,没用我爹一个银元,都是我这些年画设计图所赚和我的嫁妆钱。”说到“嫁妆”,顾思卿俏皮地吐吐舌头,“所以,你们可不能让我的投资血本无归,最后连嫁妆都赔进去啊!”   秦若岚脸上的笑意更深,感受到这些日子以来前所未有的快乐,“好,就按照你说的办,泰哲那边,我负责劝说他。”   “那就拜托你了,我相信你一定能马到成功。”顾思卿说着,眨眨眼,向秦若岚伸出手,“提前预祝我们合作愉快。”   与顾思卿相处许久,秦若岚也习惯了她的握手礼节,伸出手和她握了握,两人相视一笑。有许多话,不用说得太过明了,不管因由如何,总有一份不言而喻的情意在彼此心中融化,胜过窗外炙热的艳阳。 第二十八章 携手合作   顾思卿来过的当晚,贺泰哲亦是深夜才归。还未踏进门,便见一灯如豆,微黄的光芒自窗子里透出,映照在院子中,仿佛深海中的引航,连心皆被这光亮拢得温暖起来。一日的劳碌,也感淡去了许多。   他推开门,见秦若岚坐于椅子上,单手支腮,微闭着眼眸小寐,他忙轻声关了门,走到近前,拿起一旁外衫,小心地披在她身上。但仅是这般轻微的动作,却还是惊醒了她,四目相对,流光盈动。   “你回来了?”   “我吵醒你了?”贺泰哲收回手,爱怜地端详着她有些憔悴的脸,心底生了些丝丝缕缕的疼,“不是告诉过你,不用等我回来吗?为何如此晚还没休息?”   秦若岚摇了摇头,起身拿起他的公事包放到一旁,又忙碌着为他更衣,“我有事要同你说。”   他拉着她坐到床边,轻声询问道:“何事这样重要?今日非说不可。”   “我怕明日一早,你便又出门去了。”秦若岚顿了顿,思量该怎样措辞与他说起顾思卿提议之事,“泰哲,今天思卿来过了。”   “来见你?你们有些日子未见,也该好生聊一聊,家中事务晚些做没关系,你找时间和她出去散散心吧。”   “不,她来谈生意上的事情。”   贺泰哲微怔,“她与你谈什么生意?”   “泰哲。”秦若岚垂下眼眸,心一横直言道,“你卖掉的那铺子,被思卿买去了。”   秦若岚能感觉到贺泰哲握着她的手明显一震,随即放开她,起身踱至屋子正中,每一步,皆流露出心绪浮沉。他放于身侧的手握了握拳,终于站定。   “不行,我们不可收她的钱,不然与被吞掉又有何区别?我便是东拼西借,也会将银票还给她去。”   “你听我说完,泰哲。”秦若岚也起身,行至贺泰哲身边,“思卿她用的是自己的钱买下了那铺子,自然这其中有帮我们的情意在,但她也有她的想法。”   秦若岚说着,将顾思卿提及合作之事和盘托出。   贺泰哲面色微沉,但紧绷的情绪看似稍缓了一些。他缄默不语,走到椅子旁坐下,为自己斟了一杯凉茶,凑到唇边却不饮,眼底交织着些许繁杂的情绪。秦若岚也不催促,她明白,他需要思考的时间。   “若岚,此事你怎样看?”   “我觉得可行,这样做泰福可保住名号,解了燃眉之急,且为泰福这样的老店注入些新的活力,也许还能达到意想不到之效,何不尝试一下?其实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并不唯一,姑且将思卿只当作我们的朋友,而非顾长林的独生女,有何不可?”   贺泰哲饮了口茶,缓缓将茶盏放下,“好,我们便试上一试,只是,这次又要辛苦你了。”   “切莫这般说,泰哲你别忘了,这贺家并非你一人的家,还是我们大家的,便是为此,我也该尽自己的力量。”   贺泰哲微微一笑,“那明日我便同爹娘去商议一下,将家中事务重做安排。”   “嗯,今晚早些睡。”秦若岚说着,倒好热水,准备帮贺泰哲洗漱,却被他拦了下来。   秦若岚疑惑地看着贺泰哲,贺泰哲却笑着接过她手中的帕子,“我又不是断手断脚,自己能做,不过,这次让我来伺候你,若岚,这些日子来,辛苦你了。”   贺泰哲说着,用帕子浸了清水,动作轻柔地在秦若岚脸上擦拭起来。他的手指抚过她修长秀美的眉、秀气的眼眸、直挺的鼻子、小巧的红唇,虽然隔了帕子,却仿佛带着魔力的画笔,将她脸上每一道轮廓皆温柔地轻描浅画。在这静夜中,有丝无声的缱绻,柔柔如水地融化开来。   “古有为妻画眉之乐,今有洗脸之情,看来这颜面上的文章,还颇为不少。”秦若岚望着贺泰哲浅笑,“泰哲,谢谢你。”   “这句话,该是我来说。”贺泰哲终是忍不住,一吻落于秦若岚唇上,“若岚,我们要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   “嗯。”秦若岚坚定地点点头,“一定会。”   光影柔柔,夜色融融,映出两人亲密相拥的影子,投射在窗上,犹如一对展翅欲飞的蝴蝶。   第二日,贺泰哲便向其他人提及秦若岚要到店中帮忙一事。对于其中缘由,为了怕他们担忧,也未多言。   这时候,竟是许久不问世事的苏琴站了出来,自秦若岚手中接下贺家的打理工作,于是,贺泰哲拨了些钱,请回个管家来,帮助苏琴。   而石晓柔也自愿承担了照顾贺峰一事,贺家上下有了从未有过的团结。尽管来得迟了些,却也是患难中显了真情,也算得让人欣慰的一件事情。   将一切安排妥当之后,秦若岚则到了铺子里与顾思卿一起,为经营新铺子做准备。重重忙碌充斥着她的生活,但在这份繁忙中,似是又生出些充实之感。有自己喜好的事业,又能陪伴在所爱之人身边,偶尔静下来时,秦若岚便觉满足。虽种种波折使得许多事大不如前,但谁又能说这般温暖的日子,不比以前锦衣玉食,却人心如刺的生活更幸福呢?   只是她仍旧会不时惦念起贺凝羽和纪怀宇,不知他们跟随杜海山一去,乱世动荡之中,可还安好?   而至于害得贺家陷入如此境地的黄萱等人,秦若岚大抵不愿多想的。与其浪费时间去仇恨怨怼,不如将事情做实,脚踏实地缓解贺家困境。   一日,正在画设计图的顾思卿忽然道:“我知道贺家二姨太太的下落了,还有那个贺泰川和贺连。”   “哦?”秦若岚淡淡应了声,继续拿尺子测量着图上的尺寸,连头也未抬。   这次换顾思卿诧异,她自图中抬起头问:“你难道不想知道他们怎样了?”   “思卿你若愿说,就说出来听听,如果不愿,也就罢了,人走都走了,又何须再多言?”   “你这人就是这样,换了是我,一定恨死他们了。”顾思卿撇撇嘴。   秦若岚微微一笑,顾思卿一向便是如此女子,敢爱敢恨,将一切情绪皆表现得分明,“好,那我便问问,他们现下如何?”   “我可是自北平那边打探来的消息,本还想卖个关子,看来也无此必要了。”   顾思卿说罢,将自己所知说与了秦若岚听。原来,黄萱、贺泰川、贺连与唐海里应外合,计谋夺了贺家的财产之后,黄萱三人逃往了北平,而唐海却去了重庆。那时正是日本人趁乱在东北建立伪政权,北平战乱,互争大权之时,北平局势一片动荡,于是黄萱三人辗转去了天津。黄萱和贺泰川依旧不改以前的奢侈生活,转眼带出的钱已经花了一半,这时才知坐吃山空立地吃陷。黄萱学着开店做生意,贺泰川毫无经验之下却被人骗光所有,就连抵押的洋房也搭了进去,原本光鲜的生活一下跌入谷底。可祸不单行,贺泰川因诈骗罪名被巡捕房逮捕,贺连倾尽所有才将他救出。三人一同搬到了偏僻的阁楼住,贺连靠着平时打点散工赚钱养家。黄萱和贺泰川丝毫不能适应,打击之下,贺泰川又染上了鸦片,贺连去烟馆寻他,却不料被馆内恶霸暴打致死。黄萱为了糊口,也只得平时帮人洗衣服赚赚糊口钱而已。   “你说,这是不是叫恶有恶报?我看他们有此下场,全要怪自己贪那一己之念。”最后,顾思卿还不忘愤愤道。   秦若岚手上的动作略顿了一顿,片刻,轻轻一叹,“人心各有不同,我们所能做的,便是安顿好自己的心罢了。”听了顾思卿的叙述,秦若岚虽然可怜他们,但也因为他们的所作所为而感到因果的存在。只是为之一叹,不愿再多提。   顾思卿凝视着秦若岚娇美的面容,直看得她有些疑惑,反问道:“怎么,我说错了?还是我脸上有什么?”   “若岚,我发觉也许坎坷真能令人成长,虽你从前便是温柔坚韧的女人,但如今,却好像更加成熟了。”   秦若岚一哂,并未答话,是啊,在自己尚穿着蓝衣做着去往北平的梦时,在闻听父亲死亡的噩耗时,在嫁入贺家时,谁又能想,时至今日,会是这样一番模样?   岁月从来不待,前尘往事,便如云烟,依稀如梦,已渐朦胧。但它之于每个人,又皆是公平的,夺去一些的同时,总会补偿给你一些东西。比如与贺泰哲之间的相知相爱,比如这些携手共度,虽苦犹甘的艰难日子。沉淀在往后的时光中,总会凝结成一份美好的回忆。   转眼夏去秋至,虽然此时上海时局颇为紧张,物资紧缺,可上海滩十里洋场,依旧灯红酒绿、夜夜笙歌。泰福在贺泰哲手中井井有条地经营着,经过之前供货商大闹事件之后,贺泰哲非常注意与这些供货商之间的沟通,更将管理这种事情完全掌控在自己手中。无形当中,他肩上的担子也是越来越重了。   秦若岚在首饰设计方面渐渐游刃有余起来,许多名流及官商太太们都会慕名而来。秦若岚虽不与她们交往过密,但她对待她们的态度也是客气的,让她们亦挑不出什么闲理来。   秦若岚之所以如此,也是为了明哲保身罢了。商场的变幻莫测她是领教过,泰福这样的老店也遭受了重创,更何况现在时局较之之前更加动荡,今日为名流,明日也许便会破产。商界如此,在这种战乱时局,官场上更难以保全自己。   秦若岚深知其中的道理,不求所谓的富贵名声,只是希望帮助贺泰哲保住泰福以及贺府。可即便是秦若岚处之淡然,心中总会担心贺凝羽和纪怀宇的近况。可她托了许多人,甚至还拜托顾思卿帮忙,北上南下皆有打听,尤其是当年与纪怀宇约定的北平,她更是着重调查,可至今也毫无音讯。   他们究竟过得怎样?   秦若岚知道,虽然贺泰哲从没提过贺凝羽的事,可她明白,他也是在关心着他们。   而如今,她只希望,纪怀宇因着贺凝羽对他的感情,能够走出以前心里的阴霾,敞开心扉接纳如此痴情的贺凝羽。她希望他们二人能够幸福,能够得到他们想要的生活。   “少奶奶,顾小姐来了,在前厅候着。”   灵儿的声音打断了秦若岚的思绪,她这才记起,她约了顾思卿谈怎样打响分店名号一事,可她却坐在椅子上,独自沉浸在深思中出了神。秦若岚于是应了一声,便起身往前厅走去。   一身洋装的顾思卿坐在椅子上,绯红的风衣罩在她身上,勾勒出纤和适度的身形,也将她的面庞映得更为生动。她面前的桌子上摆了几份报纸,她正低头认真读着什么。   “几时起,我们的顾大小姐也开始关心时事了?”秦若岚才跨入前厅,见到顾思卿如此认真的模样,不禁打趣起来。   顾思卿起身,面露潮红,但语气亲密中还带了些抱怨,“我又不是闺房大小姐,看看时事也是好的,最起码对咱们店的经营和珠宝式样的变化都有些许指导作用,你还要来笑我。”   “是,还是思卿你顾虑得周详。”   秦若岚听了顾思卿的话,不禁点了点头,赞叹着顾思卿虽然年轻,但是她的思想全然不像经过封建教育下的百姓,眼界也会相对开阔很多。而顾思卿所说,也正是秦若岚最近一直在着重研究的,时事连着民生,而民生也会影响他们的生意。况且珠宝首饰本就是高成本高价格的物品,寻常人家很少会购买,既然依靠这些官商做生意,也就必然需要了解时下状况才对。   “你有何想法?”秦若岚问道,刚才她进前厅时,顾思卿便盯着报纸若有所思,知她必定有了些许心思。   顾思卿迟疑了一下,将刚才自己聚精会神看着的报纸递给了秦若岚,让她来看。   报纸用了整版介绍英国的拍卖行业,提到尤其是针对中国的艺术品的拍卖更是颇受欢迎。   “你是想通过拍卖的方式,让泰福在业界更加受到关注?”秦若岚微微一笑,原来顾思卿在动这个心思。   这个想法确实好,不仅让政商名流更加关注泰福,而且对泰福每一件都是独一无二的作品来说也会更加被人瞩目。   只不过想到这里,秦若岚倒是有了些许顾虑,经过重创的泰福虽然现在又渐渐转好,可较之之前的规模,还是不可能达到的。况且在资金方面,也是需要考量。   “嗯,确实想办一个拍卖会,把政商这些人都请来,最起码以我爹的名义,他们还是会给几分薄面的。”   顾思卿眉目中流露出掩不去的自信光芒,仿佛已经在心中盘算好,就等着借机会放手一搏。   “若岚,你前阵子不是有几幅新的设计图样吗,我们赶制出来,然后再在报纸上大肆宣传一番,这样肯定能在上海滩出个大名,至于拍卖地点就选择泰福好了,反正现在的店面也绝对够用了,到时候布置一番。”   秦若岚听着顾思卿的话,点了点头,表示同意,“虽然是用你父亲的面子,但是让这些政商界人士埋单,还是需要些说法的,不如我们只保留成本,其余的拍卖所得我们都给捐出去,泰福得到宣传,就连那些拍下首饰的人也能跟着宣传一番,他们也同时有了面子,这样岂不是更好?”   “好,就依照你所说去办,只是最近恐怕要辛苦一些,需要些新的图样,我这就跑去盯着那些工匠,让他们赶工。”   顾思卿是个说做立即就要付诸行动的急性子,两人商议完毕,她便已经迫不及待地告别秦若岚,起身欲往外走去布置一切。行至了门口,才像是记起什么重要事情,于是复又转头说道:“对了,这件事还未曾说给贺泰哲知晓。”   秦若岚淡淡一笑,“没关系,他肯定会同意,我今晚向他说明。”   “嗯。”顾思卿颔首,有秦若岚开口,她相信此事必能水到渠成,便也放心离去。   秦若岚看着顾思卿离开的背影,欣赏她对事物保持着一股冲劲,而这种不顾所有、敢拼敢闯的性子,正是自己身上所欠缺的。   她笑着摇了摇头,许是人总会下意识去向往一些所未拥有的东西。 第二十九章 云开月明   直到傍晚贺泰哲回来,秦若岚依旧埋头在一堆设计图样中,修修改改,却仍是不满意。她微微凝眉端起图样仔细查看,执着地在灯下寻找自己感觉不妥之处。   “你如此辛苦,我可是会心疼的。”贺泰哲含笑的清朗声音自门口传来。   秦若岚一怔,微蹙的眉舒展开来,展颜一笑,转身正对上贺泰哲关切而深邃的目光。方才她太过于专注,将自己的心思全然融入了设计图中,竟连贺泰哲走入房中,皆未曾察觉。   “泰哲,你回来了。”   秦若岚起身迎上前,贺泰哲放下手中公事包,伸出双臂便将她拥入怀中。他身上夜风残留的气息,和着秦若岚发间若有似无的馨香,两相交融在一起,洗去风尘仆仆,拂落忙碌疲惫,缠绕出一片温暖情意。   贺泰哲将下巴轻放于秦若岚头顶,“答应我,今后不要让自己这样辛苦,看你又瘦了。”   秦若岚伸手环住贺泰哲的腰,“只是最近胃口不甚好,无须太过紧张,不过我答应你,会量力而行,但要休息,尚要再过一阵子才行。”   贺泰哲轻轻放开秦若岚,双目凝视着她,疑惑地问:“最近可是有何要事?”   秦若岚拉住贺泰哲的手,让他坐了下来,将刚才自己绘制的图样递给了他,解释道:“今天思卿过来找我,想通过办一场拍卖会的方式,推广泰福。当然,在保证我们成本的前提下,有一部分拍卖所得将捐出去,这样共同宣传,也能更吸引政商界的人士参与。”   贺泰哲闻言,挑眉问道:“这是思卿那个丫头的想法?”   秦若岚笑着点点头,“是啊,思卿虽然年纪不大,但毕竟是留过洋,想法新潮,就连行动力也比我强很多,若是如此发展,怕是以后不难在商界闯出自己一番名堂。”   贺泰哲看着秦若岚眼中些许羡慕的光芒,心下也猜测她的心思。秦若岚毕竟是个饱读诗书的女子,她的想法,定于传统女子的观念有所不同,她有自己的观点和追求。思及此,他迟疑地开口道:“你可曾羡慕顾思卿留洋?”   秦若岚微微一怔,待看到贺泰哲略有试探与担忧的神色,心念一动,便明白了他话中深意。可她却故作不知,拖长了声音卖关子道:“嗯——”她眨了眨眼望着贺泰哲,但见他眉心越发蹙紧,心疼地不再作弄他,扑哧笑了出来,“若是现在让我选,我绝对会选择依旧嫁与你做妻子,这辈子,下辈子,皆不会有所改变。”   秦若岚的声音虽轻柔,却如柔韧的蒲苇,生出不可折断的坚定。自古凡事有得有失,失去继续读书的机会未免惋惜,但寻到一份真情,她不悔,老天已是待她不薄。   贺泰哲动容,伸手抚摩秦若岚的脸颊,她将手轻覆在他手背上,“其实,你也瘦了,我又何尝不心疼?”   四目相接,顿有股温热自紧贴的手蔓延开来,化进这微凉的夜色中,生出几许****的炙热。   贺泰哲单眉一挑,站起身来,将秦若岚揽入怀中,低头亲了亲她的额头。秦若岚脸颊微红,恰似春日枝头摇曳的粉嫩花瓣,娇美动人。   贺泰哲笑道:“即便是为夫再瘦,也还能抱得动你,不信可以试试看。”   说罢,他将秦若岚自椅子上抱起来,往床榻走去,帐幕缓缓放下,遮住无限旖旎****。   深夜下起一场秋雨,雨打着窗外梧桐,噼啪的细碎声响不断传来,仿佛要洗尽白日里的喧嚣与浮躁,化作浮沉,在这宁静的夜里拢起一片寒凉。一场秋雨一场寒,雨停之后,天气渐渐冷了。   第二日一早,便是晴日,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洒入屋内,秦若岚悠悠转醒,屋外秋日凉意,似未曾渗入屋内,那相拥的温暖,丝丝缕缕环绕着周身,弥漫在每一寸肌肤之上。   秦若岚侧头,贪恋地看着将她紧紧搂在怀中熟睡着的贺泰哲,她伸出手去,指尖划过他下颌的胡楂儿,仰起头在他的脸颊轻轻一吻。可下一秒,贺泰哲已翻身将她压在身下,秦若岚轻声一哼,着实被吓了一跳,反观贺泰哲,却是一脸笑意地在凝视着她,深邃的眼底含着一抹戏谑。   “若不是你醒来之后我便跟着醒了,恐怕我还不知道,娘子你也是如此主动。”贺泰哲眨了眨眼,唇边笑意又浓了几分。   秦若岚顿时红了双颊,佯作生气,“既然你已经醒了,为何还要装睡?故意作弄我不成?”   “你不喜欢?你若不高兴,下次我不做便是。”贺泰哲忙紧张道。   秦若岚莞尔一笑,贺泰哲方才的动作,是以往未曾有过的,就连现在的模样,也和往日深沉的他有着甚大差别。但这种轻松惬意之感,却使她感到暖意渐生。就好像昨晚贺泰哲问她是否羡慕顾思卿留洋,其实他们心中皆知,若是当年她再增加一丝坚持,也许,她和他便会擦身而过。得与失,苦与甜,天与地,不过一念之间。忽而生,忽而灭。   “今天你怎么不急着去店里?”秦若岚轻声问道。   贺泰哲翻身坐起身,秦若岚也跟着才要起来,却被他轻轻按下肩头,“并非不急,而是你今日起得太早了。”   “是吗?”   秦若岚重又躺回枕上,望了望窗外天色。往日她起来时,贺泰哲已经去店里了。不在店里帮忙的时候,她也会寻了时间休息。也不知是否天气原因,这几日来总感困倦,时常做事到一半便感提不起精神,昏昏欲睡,食欲不振,令她自己皆未免有些担忧。在这紧要关头,定不能生病耽搁了事情。   她的思绪自眉眼中水波般流露出来,贺泰哲又岂会不知?他俯身摸了摸她的脸颊,“若岚,你若是不舒服,尽早叫医生过来看看,莫要耽搁。我可不想见你因为辛苦而病倒,你再歇息片刻,我也该去店里了。”   说罢,他低头吻了她的额头,然后起身将衣衫穿戴整齐。为了不影响她继续休息,他选择去书房洗漱。   出门前,他将目光投向桌上昨晚秦若岚给他看的设计稿,凝视片刻,微微一笑,转身见她已经又睡下,于是他将图样拿起,默默带走。   顾思卿在第二日,便已将拍卖流程以及宾客名单拟定好了。忆及那日她去见过秦若岚之后,她苍白的脸上流露出一脸倦容,这让顾思卿一直惦念在心里。于是,她并未直接去找秦若岚,而是拿着名单去见了贺泰哲。   顾思卿敲门进入贺泰哲办公室时,他正在低头认真看着手中文件。顾思卿探入个头,俏皮地笑着打招呼,“贺老板可是正忙着?”   “你与若岚情同姐妹,还如此客气做什么?”贺泰哲放下文件,望向顾思卿。   顾思卿拉开门,走入办公室内,径自在贺泰哲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那我便不客气了,贺大哥,我有事要同你商量。”   “思卿你可是贵人,我若驳了你的面子,若岚还不同我翻脸?”贺泰哲笑道,“有何事尽管开口便是。”   “你可听若岚提及过拍卖会一事?”   贺泰哲点点头,“我听说是你的主意,若岚还赞你颇为聪明,心思灵活。”   “若岚也学习得很快,只是最近辛苦了她。贺大哥,这是我拟好的拍卖会宾客名单,你看看还有什么需要修改的。”   顾思卿隔着办公桌,将拟好的单子递给了贺泰哲。贺泰哲仔细看过,觉得并无不妥之处,只是最后在后面又加了几人的名字,解释道:“这些人虽然现在在兴办所谓新兴商号,不过在国外已是发展得很快,只是在上海相对落后些,若是目光放得长远,这几个行业迟早会兴起,因此也不容忽视。”   说罢,他将最后自己修改好的名单,递还给了顾思卿。   “好,就如此决定,我去安排通知每个人。”顾思卿说着,已然起身准备离开,却在即将走出门时,复又回首说道,“对了,昨天我见若岚脸色不好,你这个当人家丈夫的人,可得对她多多关心才是。”   贺泰哲心下一沉,他已然注意到秦若岚最近的憔悴,但每每提及,她总是推诿说过一阵便好。眼下就连顾思卿皆一眼便看出,看来他态度该是强硬些,让若岚多做休息,尽早请来大夫看看。   他边思索,边抬头朝顾思卿报以感激的微笑,“谢谢,我会注意,以后拍卖会事宜,也可来找我商议,我很乐意为你们效劳。”   顾思卿了然地点点头,便告辞离去了。   自那日起,顾思卿多是去找贺泰哲商量拍卖会之事,反倒是秦若岚,在贺泰哲的要求下不再去泰福帮忙,而是自己在贺府忙着设计首饰图样,有些细节,她更是请了工匠直接来到贺府,一同商量之后动手。   直到一件件作品完成,秦若岚才发现自己根本是累垮了,时常头晕,就连饭菜也不愿意多吃几口。但她却并未告诉贺泰哲知晓,也叮嘱了灵儿不许说,她并不想让他在此时为她分心,更不愿拖累了大家长久以来酝酿筹谋的计划。   拍卖会的组织有了贺泰哲的帮忙,得到了事半功倍的效果。   本来,顾思卿按部就班地拜访名单上拟定的人物,可渐渐地,她发现,许多往日里待她很亲切的长辈,这次却忽然变得冷淡不少。   与他们细聊之下才发现,还是陈旧的思想禁锢着他们,以往她是顾长林的女儿,是北平商会会长的独生女,他们待她自然亲切。可如今她独当一面,出门以合作名义来谈判的时候,他们却是变了脸,一副不愿与女人谈生意的态度,这让顾思卿很为恼火。   于是,思量之后,她将一些名单分给了贺泰哲。虽然顾思卿并没有径直说明,但贺泰哲的目光扫过名单上的名字之后,心下便已然明了。顾思卿留洋,虽是心思活络,但是真正能完全接受洋派作风的人毕竟还是少数,尤其那些已颇具名望之人,大都过了不惑之年,融合起来便更为困难。   虽然拍卖会之事早已传遍了上海滩,可人们也看到了贺泰哲在经历打击之后又迅速崛起,成为一枝新秀,因此,上海政商界的人士还是颇给他面子。况且,贺泰哲将捐助以及宣传这一块加重了描述,所以受邀之人更是欣然接受。   拍卖会如期举行,泰福门口远远比新开张之时热闹更甚。报刊记者争先上前,就连洋人记者,也对中国第一次的拍卖会显露出了盎然兴致。   泰福店内,安排的座椅座无虚席,顾思卿将到客姓名记录在案,并为每人分发不同的数字号码牌。   首饰被放在展示架上,摆放在台子的正中,在灯光的映照下,发出璀璨光芒,熠熠夺目,巧夺天工,宛若星辰,让那些富太太们颇为心动。况且,在这样的一个环境之下,谁若能竞得一件饰品,俨然便会成为自己商号以及个人的最佳宣传。   场面异常热闹,顾思卿看着自己长久以来的忙碌终于有了收获,自是高兴不已。为了这次的拍卖会,顾思卿更是将父亲顾长林自北平请来,为的便是想让他看到她的努力成果,认可她能够独当一面。   而贺泰哲和秦若岚心中的喜悦,更是不言而喻,就好似两人携手努力,凝结而成的心血结晶近在眼前,岂是激动可以概括得出?身体已然好了许多的贺峰坐在台下,笑着的嘴始终没有合上,看到泰福终于重现往昔辉煌时,不觉间,苍老的眼角落下欣慰的泪水。   生如浮沉,起起落落,贺家在历经了风雨之后,再次走到今天这一步,又是何等不易?   拍卖会结束后,便是酒会,政商人士在大厅中觥筹交错、推杯换盏,好不热闹。尽管时局动荡,可上海滩的这份繁华妖娆,似乎永不会落幕。   一身蔚蓝色洋装的顾思卿站在秦若岚身旁,飘逸的荷花边层层叠叠,宛若池水中碧波轻荡,光彩照人。秦若岚今日身着一袭婉约的素花旗袍,雅意悠然,素净如雪。两人比肩而立,仿佛两朵不同于一季之花,顾思卿若娇艳的玫瑰,秦若岚似清雅的兰花,但却同样美丽动人。   “若岚,你脸色不怎么好,可是身体有何不适?”顾思卿凝视秦若岚,担忧地问道,“你如果累了,就去休息,这里有我和贺大哥在,你尽可放心。”   秦若岚手执高脚杯,虽越发觉得头痛欲裂,却还是微摇了摇头,“我没事,无须担心。”   “可……”顾思卿似乎仍想再劝,顾长林已端着酒杯,向两人走了过来。   “思卿。”顾长林笑望着女儿,招呼道。   “爹。”顾思卿迎上前,拉着顾长林,“我给您介绍,这位是我的合伙人,泰福大少爷贺泰哲的妻子,秦若岚。”   “嗯,我记得,之前在宴席上曾经见过。”   “顾会长。”秦若岚礼貌地轻颔首。   “思卿这丫头,在上海多受你们关照了,一定没少添麻烦。”顾长林笑道,举了举手中酒杯,“我敬贺家少奶奶一杯,略表心意。”   “爹,若岚不舒服,您要喝酒,就让我来作陪吧。”   “思卿你也成熟了,学会关心人了。好,就敬你,今日拍卖会办得很成功,我女儿也能够独当一面,自立门户了。”   “谢谢爹。”顾长林此言,对于顾思卿无异于最大的肯定与鼓励,她笑靥如花,仰头饮尽杯中酒。   一旁的秦若岚,也在为顾思卿高兴,毕竟顾思卿所有努力,最大的愿望,便是得到顾长林的认可。一番辛苦,也算值得。   隔着层层人群,秦若岚感受到一道温暖的目光。她循着视线望去,正落入贺泰哲深邃的黑眸之中,四目无声交汇。一望之后,贺泰哲穿过人群,向着这方向走来。   秦若岚本专心凝望着贺泰哲,等候他走到近前,可就在他距她只有几步之遥时,她忽而一阵头晕目眩,屋顶上的聚光灯变得一点点模糊,最终身体一倾,陷入黑暗中。在失去意识前,她依稀看到贺泰哲焦急奔至的脸庞,之后自己便落入他那坚实的臂弯之中。   再次醒来,秦若岚发现自己已躺在了床上,四周围着许多人,众多关切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令她一时间有些懵懂,不知该要说些什么,“我……”   秦若岚努力回想着,自己莫不是病了?   她仿佛记得刚才明明还在酒会现场,可现在一转眼,却回到了贺府。在之前拍卖会时,她确实感到身体不适,一直咬了牙强撑下来,直至晕倒。看来,应是被大家送了回来。   秦若岚缓缓起身,贺泰哲连忙上前扶住她,让她靠在自己的怀中,轻声问道:“现在可还有哪里不舒服?一定要告诉我,不准再自己扛着,知道吗?”   秦若岚轻动了动,感到除了头脑仍有些昏沉,提不起精神外,并无其他异样。她本想开口劝慰贺泰哲,说自己没事,可见到贺峰听到贺泰哲的话也点了点头表示同意,于是心下一沉,将原本的话吞了回去,转而问:“我是否病了?病得很严重?”   贺泰哲将她的额头按向自己肩头,使她能更舒服些。他顺势亲了亲她的额头,在人前这般毫不避讳亲昵的举动,顿时令秦若岚脸颊泛起一层红润。贺峰轻咳了一声,而后一言不发地起身离开,而在座的苏琴和石晓柔也红着脸跟着走出了房门。   此时,房内只剩贺泰哲和秦若岚夫妻二人。   “泰哲,你如实告诉我,我是不是病得不轻?”   秦若岚将头轻靠着贺泰哲,心中却拧成一个结。如果真是如此,有许多事还需从长谋划,更重要的是,她又怎舍得丢下贺泰哲一人离去?   “莫要胡思乱想。”贺泰哲点点她的鼻尖,伸手覆上她尚平坦的小腹,“咱们有孩子了,不过你这个当娘的居然糊涂得不知道,看来应该罚你以后不准再去泰福帮忙,老老实实地在家里养着。”   秦若岚惊诧地睁大眼眸,仰首望着贺泰哲,在他眼底看到肯定的光芒之后,旋即心中欣喜如潮水蜂拥而至,将她淹没。原来,前阵子的不适,竟是因为自己有了身孕;原来,刚才她一睁眼看到众人关切的目光,亦是因为如此;原来,是自己会错了意。   “我答应你,以后在家里静养着,我要我们的第一个孩子健健康康来到这个世上。”这句话,秦若岚说得极其认真,仿佛某种坚定的承诺一般,脸上闪动着掩不去的母性慈爱之色。   贺泰哲微微轻笑,忽然自怀中取出一个锦盒,放到她面前,“送给你,打开看看喜不喜欢。”   秦若岚抬头疑惑地看了他一眼,见他只是温柔一笑,神情中充满神秘,这才接过锦盒,缓缓打开来。   这一刻,她心底的某处柔软被触动,令她的感动无可遁形,只能化作晶莹的泪水,在眼眶浮动几周,然后贴着面颊流淌下来。眼前这做工精良的首饰,不正是她给他看的那张设计图样?她还以为是自己糊涂,不知将图样放到了哪里,却不承想是被贺泰哲收了起来,并为她打造出来,送到了她的面前,还有什么能比这份心意更使人动容?   她含着泪水,哽咽开口道:“为何待我这样好?”   “傻瓜,刚才娘和三娘她们还说怀孕的女人容易情绪波动大,没想到你这样便哭了。”贺泰哲轻柔地将秦若岚脸颊上的泪珠拭去,“你是我妻子,我自然要待你好,况且这是你那天设计的,虽然我稍加改动,但我知道这件首饰只可你一人拥有,它是你秦若岚的。”   秦若岚点了点头,投入了贺泰哲的怀抱。他们都相信,风雨已经过去,而前方等待着他们的,将是随着这小生命一起到来,那飘摇之后的一方晴空。 第三十章 此生相许   这年的冬天格外寒冷,火盆烧得很旺,却也掩不住空气中浮动的寒意。秦若岚坐在椅子上,认真绘制着首饰图样。虽怀有身孕,但她还想再做些事情。   “少奶奶,休息一会儿吧,喝些参茶。”   灵儿将参茶端到桌上,伸手帮忙整理着桌上的绘制工具,而秦若岚也将手中的画笔放下,任由灵儿将桌子整理干净。这也是贺泰哲答应她继续绘制图样的唯一要求,每天只能画一个时辰。她自己也严格遵守,毕竟,一切皆是为了肚子中孩子的健康。   前阵子害喜症状渐渐显了出来,两位夫人每天都会过来给她讲一些注意事项,比她还要紧张,就连家中的饮食也注意许多。秦若岚有些挑嘴,倒是因为怀孕的关系越发爱吃酱牛肉,就连贺峰也嘱咐下人,每天不能少了这道菜。经过细心的照顾,原本已经很清瘦的秦若岚圆润了不少。也因为这即将到来的孩子,令贺家有了许久未曾出现的欢笑与温馨。思及此,秦若岚轻覆上已经显怀了的腹部,暖暖一笑。   第二日,上海难得下起了雪,纷纷扬扬,将万物笼上一层宛若新生的银白。   苏琴和石晓柔陪着贺峰在院中看雪,而秦若岚也觉得这雪来得罕有,确实很美,忍不住步出房间,立于庭院中,欣赏着雪落融融之景。她伸出手去,一片雪花顽皮地落于她掌心,一点寒凉,随即化为无形。   “没想到今年上海会下雪。”   贺泰哲熟悉的声音传来,秦若岚连忙循声看去,他挺拔的身影已然来到面前,微蹙起浓眉望着她,“天冷,回去将皮衣穿上。”   秦若岚心知他是关心她和孩子,也乖顺地回到房中,“今日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可还要再回铺子里去?”   贺泰哲摇了摇头,从衣柜中拿了件皮大衣披在她身上,“我们出去,今天顾思卿要回北平,我们去送送她。”   “她要回北平,为何不曾提前告诉我?”秦若岚有些惊讶,边急切穿着皮衣边问。   “她之所以不告诉你,就是怕你会为她担心。”   贺泰哲将手炉取出,递到她手中,这还是那年他自素姨处要来,赠与她的礼物,但秦若岚总是珍藏着,鲜少使用,今年冬日却被他拿了出来。他顿了顿,复又补充道:“还有,凝羽来信了。”   “真的?她怎样,过得可好?是否还和怀宇在一起?”秦若岚闻言,猛然激动地站了起来。   “你慢些,别动了胎气。”贺泰哲忙扶住她,生怕她有个闪失,确认她无事后,这才答道,“是,她和纪怀宇在北平,他们二人离开杜大帅的队伍,在大学堂找到了工作,让大家不要担心,而且二人有意结婚,想必也快回来见父母了。”   “这真是个好消息。”   秦若岚面露欣慰,贺凝羽对纪怀宇的一番情意与付出,终于得到了回报,纪怀宇也能放开从前,真心和凝羽开始一段新生活,知道他们过得很好,还有何事能比这更令人心安?   寒冬之后,终是暖春,风雨之后,终见彩虹,生活不本就是如此?   贺泰哲帮秦若岚整理了皮衣,又将手炉放在隔袋中,让她拿好,“走吧,我们先去火车站。”   因为下雪,汽车开得有些慢,贺泰哲搂着秦若岚,穿过街巷时,听到报童在卖力地沿街吆喝,声音隐约入耳。贺泰哲像是想到什么,转向秦若岚道:“对了,还有一事,杜大帅结婚了,报纸上并未道明对方身份,只说是老乡。”   “会不会是素姨?”秦若岚打断了贺泰哲的话,“真希望他们二人能够终成眷属。”   “不错,这也正是我心中所想。”   两人相视一笑,在这车外飞雪的严寒中,因这些温暖的消息,仿佛冬日皆添了几分暖色。心之所至,何处便都不觉凉意。   顾思卿在火车站站台的椅子上静静坐着,一身皮衣,脚边放着一只小巧的行李箱。   一看贺泰哲揽着秦若岚缓缓走来,顾思卿连忙上前相迎,她不满地瞪了贺泰哲一眼,跺脚忧虑道:“若岚你怎么还是来了,就是怕你不方便,本想到了北平给你打封电报的。”   “我们的感情难道就值一封电报?”秦若岚挑眉看去,做出板起脸微怒的模样。   “不是,不是,当然不是。”顾思卿连连反驳,握住她的手,焦急辩解,“怎么会?就是因为感情太深,我怕我会哭,怕看到你,便不舍得离开上海了。”   “那你为何要走?”秦若岚听到顾思卿的话颇为动容,眼眶也微红了起来。贺泰哲站在她身旁,紧紧地搂住她,给予她无声安慰。   “其实,我想去北平开拓一下市场,开家泰福的分店,所以这次想先回去看看环境。”   秦若岚心下了然,原来顾思卿此举还是为了泰福。她深知顾思卿是一旦有了计划,便一定要付诸实施之人,于是也不再劝阻她,拍了拍她的手,牵唇微笑,“那等我的孩子出生时,你可要记得回来看我,不可一封电报就打发了。”   “那是自然,我届时一定会回来。”顾思卿重重点头保证。   秦若岚转念一思,缓缓开口,“思卿你回北平,我们刚好有两件事情要麻烦于你,因为得到消息有些突然,我和泰哲也没有准备,你此时回去,正是时机。”   “若岚你直说便是,我们之间何须客套?”顾思卿爽快应道。   “其一,泰哲的妹妹贺凝羽现在在大学堂,你在北平的时候劳烦你帮我照顾她,顺便看她是否还有何需要;其二,杜大帅娶亲,我们也与杜大帅有过些交情,还请你帮忙替我与泰哲送件结婚之礼过去。”   “举手之劳,交给我便是。”   顾思卿的话音才落,那边的检票员已经开了闸门让旅客上车。顾思卿依依不舍地放开秦若岚的手,一步三回头地离开。直到她身影淹没在人群中,秦若岚隐忍了许久的眼泪才顺着脸颊落下。   “北平与上海之间往来虽远,但交通甚为方便,待你生产之时,思卿她便回来了。况且,以后有很多机会,我们亦可以去北平,你还未曾去过,到时我带你好生玩玩。”贺泰哲低头看着怀中哭泣的爱妻,心中着实不忍,轻声安慰。   “这可是你说的,我记下了,不许食言。”秦若岚将头靠近贺泰哲怀中,喃喃道。   “绝不作假,我保证。”   走出火车站大堂,秦若岚看着火车缓缓驶出车站,脸上露出淡淡的恬静笑容。贺泰哲站在身旁,将秦若岚方才递给他的手炉又交还给了她。秦若岚拿起了手炉,紧紧握住,拢住这一份抵挡不住的暖意。雪花飘落在手炉上,瞬间化为雪水随即蒸发。但这手炉作为他们的定情之物,留存在其中的美好回忆,却永远镌刻。   贺泰哲紧紧揽住秦若岚,尽量将飘雪为她挡去,生怕她被凉意所侵袭。两人相依而立,在这覆雪的车站,那亲密的身影成了一抹最幸福的剪影。   “泰哲,若我白发苍苍,容颜迟暮,你会不会依旧这样紧紧拥着我,待我如此时?”   贺泰哲并不言,反而加重了手臂的力道,以行动做出回答。   如此温馨,如此幸运,今生相遇,他们便不会再放开彼此。 本文由书本网提供下载,更多好书请访问http://www.bookben.com/ 手机用户可访问:m.bookben.com